享盡人間富貴、嘗遍世上辛酸…楊耐梅
粟子
「我曾經置身於一個泡沫般的世界,五彩斑斕,輕飄飄的升上天空,在人們頭上,在時代尖端,享盡夢樣的繁華富貴;繼之我又把自己吹製起來的泡沫毀滅,從雲端跌向泉壤,跌到比但丁所想像的更深更苦的地獄裡去,受盡了人世間沒有的折磨……今年我已經五十六歲(虛歲),無論是世界對於我,或著我對於世界都一無所求了!」楊耐梅(1903~1960)歷經跌盪起伏的人生路,晚年口述舊時種種,悔不當初與悵然若失交織成一抹釋懷微笑……
二0年代中,楊耐梅是十里洋場最頂尖的鋒頭人物,毫不掩蓋風騷媚態,數不清的風流韻事、傳不盡的花邊新聞,坐擁華美洋房、籌組電影公司、自駕汽車馳騁上海灘,熱中一切夠新奇夠刺激的玩意兒,卻也染上賭毒惡習,豐厚積蓄一夜成空。婚後銷聲匿跡三十年,本以為她覓得佳婿、歸於平淡,熟料再現芳蹤竟是落魄乞食、潦倒街頭。相較旁人驚詫無常,曾經日進斗金、曾經孑然一身的楊耐梅顯得泰然:「我這一生真是一場絕好的戲,這齣戲比什麼人寫出來的更真實、更曲折、更動人、更含有社會和教育的意義。我相信縱使現在沒有人從這戲中獲得什麼,但是終究會有人在這戲中得到教益。」
關於楊耐梅
本名楊麗珠,學名楊百珍,原籍廣東佛山,上海虹口出生。母親為蘇州人,父親楊易初為皮革富商,在廣州、北平、天津、寧波與上海等地皆有生意,每處建立一個家,楊耐梅因此有五個母親、兄弟姊妹多達十七人(與她同父同母的弟弟一名)。九歲前在家讀私塾,後進入教會學校,由於父親不准子女信仰外國宗教,再轉至貴族學校務本女中。在務本八年(四年小學、四年中學),楊耐梅成績中等,對課業興趣缺缺,最喜歡的活動為網球和新戲(又稱文明戲、即話劇),課餘時常光顧「笑舞台」。1920年,結識「明星影業」創辦人兼導演鄭正秋,見她青春正茂、活潑開朗、落落大方,認為是可造之材,邀請加盟為基本演員。完成學業,楊耐梅對明星身份的更添嚮往,遂隱瞞懷抱舊思想的父親,投身銀海,為免麻煩,初期自取「耐梅女士」為藝名。
〈玉梨魂〉(1924)為從影首作,電影取材自膾炙人口的同名小說,王漢倫、王獻齋主演。片中,她飾演美豔而略帶驕縱性格的富家女,角色與現實經驗完全吻合,演來生動自然,從而迅速竄紅,奠定浪漫不羈的銀幕形象,後僅在〈苦兒弱女〉(1924)任配角。由她領銜的〈誘婚〉(1924),票房獲得空前成功,更成為中國影史上首位以「風流放蕩」為號召的女星。只是,影迷的追逐愛慕,對父親卻是羞愧恥辱,他本欲安排赴英國留學,但女兒堅持在水銀燈下發展,父女感情破裂,索性離家獨立。
楊耐梅憑藉獨特戲路和香豔軼事,躍升一線紅星,與紅極一時的王漢倫、張織雲並駕齊驅。1924到1928年是她的黃金時期,先後為「明星」、「天一」聘請,陸續主演〈誘婚〉、〈好哥哥〉(1924)、〈新人家庭〉(1925)、〈空谷蘭〉(1925,上下集)、〈她的痛苦〉(1926)、〈四月裡的薔薇處處開〉(1926)、〈花國大總統〉(1927)、〈美人關〉(1928)等,除追求自主甚或離經叛道的角色,如:拒絕包辦婚姻、社會壓迫的現代女性;為愛私奔反遭拋棄的少女;意志不堅、移情別戀的少婦,也有嘗試嫻靜戲路的〈良心的復活〉(1926)、〈湖邊春夢〉(1927)及〈少奶奶的扇子〉(1928),皆十分賣座。楊耐梅自述,拍攝〈空谷蘭〉時,片酬已漲至一萬元(市值白米五千石)之譜,雖不知另兩位主角待遇多少,但如此高薪應屬史無前例,由此可見受走紅的程度。
星途順遂,楊耐梅流連交際場的習性有增無減,無故遲到、臨時退通告的情形屢見不鮮,唯公司礙於票房價值,仍多所遷就。1928年,自資組辦「耐梅影業公司」,籌拍脫胎自廣東女子余美顏真實故事〈奇女子余美顏〉(1928),由同樣堪稱「奇女子」的楊耐梅扮演,確實噱頭十足。為吸引觀眾,她繼〈良心的復活〉後再度隨片登台,果真引爆轟動。本可以此作為製片事業的起點,未料卻因一時好奇,在膩友帶領下接觸賭博與鴉片,一夜狂輸四十萬,只得將傾己所有還債,也包括漸漸邁入正軌的「耐梅影業公司」。步入有聲時代,不夠標準的國語成為楊耐梅的障礙,加上年齡漸長,不比之前獨領風騷。
演出電影之餘,閒暇時也參與話劇。其中在「齊天舞台」公映的「不愛江山愛美人」,即由楊耐梅飾演影射胡蝶的某女士,影星王元龍扮演張學良,劇情諷刺「九一八事變」時,張學良不顧東北危急,在北平與胡蝶共舞的傳聞。此外,當「耐梅影片公司」無以為繼,財務狀況出問題時,也隨顧無為組織的「大中國劇團」到南京演出張恨水原著的「啼笑姻緣」,詮釋交際花何麗娜一角很受好評。
拍罷「大東公司」出品的〈春風楊柳〉(1933),楊耐梅嫁給留美學成歸國、任職中央銀行的陳君景,婚後淡出影壇。陳君景的父親為革命先驅陳少白,陳家對她印象不佳,婚事一度遭到激烈反對,為遠離是非,陳君景與妻子移居廣州、香港,育有一女。儘管夫妻都有阿芙蓉癖,但工作收入與祖產庇蔭為數不少,生活尚可無虞。新中國成立,在廣州的產業全數充公,兩人賺得少、花得多,住房越搬越小、經濟越發拮据。未幾,陳君景失業,既找不到工作,又不願向人折腰求助,一日不如一日。1956年底,丈夫不告而別,楊耐梅被旅館逐出,手持竹仗流落德輔道西街頭。消息經香港星島日報記者率先披露,輿論譁然,移居台灣的女兒陳毓玲立即申請母親來台定居,消失數月的另一半也現身探望。1957年5月,楊耐梅乘船抵台,入台大醫院療養,精神稍見恢復。1960年2月下旬因腦溢血病逝台北,享年五十七歲。
話題人物
楊耐梅出身富戶家庭,父親為人儉樸(自己經營大皮革廠,卻從未見他穿皮鞋),一年只在上海待一兩個月,對兒女管制雖嚴,卻是偶爾為之。幼時,外向的楊耐梅蹦蹦跳跳、愛玩愛動,父親看不慣,母親和兄長倒是疼愛有加,時常私下塞錢給她買東西看電影。就讀務本女中時,楊耐梅不諱言「從不肯安安靜靜坐在那兒看書」,感興趣的國文常列甲等,算數就難以及格。女中硬性規定住校,週末才能憑證外出,一心自由的楊耐梅總要哥哥第一時間送來證明書,再要他請大餐看戲,才心滿意足回家。
才十五六歲的女學生,作風大膽的楊耐梅已是頗有名氣的話題人物,她與好友華珊小姐將頭髮燙得高聳入雲、招搖過市,對衣著飾品也頗講究,是同學爭相模仿的典型。一有空閒,她也會到「笑舞台」欣賞文明戲,唯對男子裝扮女性角色的扭捏作態不以為然(二0年代民風保守,女子豈能拋頭露面做戲子),當時務本女中開上海風氣之先籌辦話劇社,她則開務本之先成為社團中堅,屢屢在學校懇親會粉墨登場。年紀雖輕,楊耐梅已養成奢侈揮霍的享樂習慣,她尤其喜愛出鋒頭,享受被人吹捧、受人傾慕的虛榮。楊耐梅喜愛追求新潮刺激,見王漢倫以〈孤兒救祖記〉(1923)揚名全國,明星光環耀眼奪目,她進而興起投身大銀幕的念頭。
早在求學期間,楊耐梅就因時常光顧「笑舞台」而認識投身影劇多年的鄭正秋,鄭氏與張石川組織「明星」,她更經常出入公司攝影棚。改編自徐枕亞原著、鴛鴦蝴蝶派小說的同名電影〈玉梨魂〉開拍,男女主角都已物色妥當,就缺一名放蕩不羈、豔麗風流的交際花型角色,鄭正秋遂推薦條件吻合的楊耐梅擔任。同樣的「從影經過」,在八卦小報筆下,卻成了一番「傳奇」:「在務本女中畢業後投資生意被騙,楊耐梅因此興訟,報紙喧騰一時,『明星』於是邀請她去拍電影。」面對辛辣花邊,晚年的楊耐梅頗感無奈:「這段傳說自然是錯誤的,但也並非事出無因。」她解釋自女中畢業,曾有一名朋友遊說投資十萬開設運通公司,但見他將籌募來的資金花天酒地,又不能提供相對保證,便予拒絕。楊耐梅擔心友人以自己名義招搖撞騙,才在股東會表明「根本不是董事」,儘管事後有幾人提告,「但那不是我」。談及由「名女人」而「明星」的經過,楊耐梅自述,在學校排練話劇時,受聘來此指導的導演相中:「鄭正秋在我們那麼多同學中獨獨認為我有希望步入影壇,便單獨約我談話,問我願不願意演電影……」無論是自告奮勇或麗質天生,楊耐梅最終憑著自己的內外天分,踏出絢爛人生的第一步。
豔名遠播
徐枕亞撰寫的淒豔言情小說《玉梨魂》,創下銷售十萬冊的紀錄,搬上銀幕自然廣受歡迎。〈玉梨魂〉敘述清末的一段愛情悲劇,年輕守寡的玉娘(王漢倫飾),與獨子鵬郎的家庭教師夢霞(王獻齋飾)日久生情,唯玉娘礙於禮教,強迫過著痛苦的守節日子。未幾,玉娘促成夢霞與小姑筠倩(楊耐梅飾)婚事,但兩人毫無感情基礎,夢霞遠走他方,玉娘抑鬱以終。筠倩帶著鵬郎和嫂嫂的信投奔,夢霞聽從玉娘勸告,重拾夫妻幸福。不同原著三敗俱傷(筠倩明白夢霞另有所屬,一病而亡;夢霞得知兩位女子為他慘死,東渡留學,隔年參與武昌起義、壯烈犧牲),電影版滿足觀眾「大團圓結局」的期盼。〈玉梨魂〉賣座極佳,不只王漢倫聲譽更隆,楊耐梅更將青春嬌嗔的小姑演得維妙維肖,配合「明星」全力宣傳,使愛出鋒頭的她「一夕之間名滿全國」。
楊耐梅的表現很為「明星」老闆兼導演張石川讚賞,不久即開拍由她擔綱主角的〈誘婚〉,飾演受誘惑而拋棄愛人的浪漫少女。〈誘婚〉正對戲路,楊耐梅的放蕩形像人盡皆知,正當她暈陶陶之際,保守的父親卻深惡痛絕。曾與楊耐梅合作〈湖邊春夢〉的龔稼農在其回憶錄寫到:「易初老先生深以耐梅放蕩型出現銀幕為恥,屢加斥責,深嘆有女如此,無顏面對親友。故至『誘』片放映,耐梅放浪的表演轟動影壇……父女感情終在觀念衝突下破裂。」
其實,楊父始終反對女兒投身影壇,到上海時常欲當面斥責,只是事業繁忙、來客如雲,讓楊耐梅有了逃避的機會:「他忙於生意,也不會去看電影,只要躲著不見他就行了……大年初一,我隨著家人一齊向他拜年,他看我幾眼,想要罵我,可是其他來拜年的人把他招呼過去,我就一溜煙跑了!」原本母親兄長還能打圓場,但〈誘婚〉的大紅大紫,使父女情誼瀕臨決裂,片酬日增的楊耐梅決定離家獨立,搬至距離「明星」不遠的法租界。不過,血親畢竟難以割捨,當楊耐梅的「耐梅影業公司」陷入財務困難,〈奇女子余美顏〉即將胎死腹中的緊要關頭,一名神秘男子出面還清所有欠款,背後的金主正是父親楊易初。
揮霍青春
「南京路的先施和永安公司,外灘的惠羅公司的最新女性用品,耐梅總是第一個顧客,幾家著名的服裝公司更因耐梅的光臨而生意興隆。耐梅的服裝式樣是新奇的,髮形是新奇的……衣飾的標新立異,更助長了明星的艶名。」龔稼農和同為影星的好友湯傑,經楊耐梅邀請,住進她和閨中密友王吉亭(影星,常扮演反面角色,兩人結識於〈誘婚〉拍攝期間)在愛多亞路的二層樓洋房,他因此「對耐梅也有了較多的瞭解」。龔稼農印象中的楊耐梅好客非常:「每逢沒有工作的週末貨價其,二層洋樓幾乎成了公司同仁或新聞界朋友的俱樂部,筵開三桌……如遇朋友求助,從未有讓人空手而回的。」百貨公司進新產品,一定通知她前去選購,身份等同今日「頂級VIP」。
楊耐梅逛街購物的韻事多不勝數,再經報章渲染,不一會兒即全國皆知,其中最有名的莫過絲襪事件…趕著外出赴宴,卻發現所有絲襪都抽絲不能再穿,她直奔永安公司絲襪部,撩起旗袍,要店員替她穿上,在二0年代可謂放浪形骸的大膽行為。這位店員倉皇不安,無奈對方是老主顧,只好漲紅臉、用發抖雙手完成任務;相形之下,楊耐梅神色自若,見人圍觀也毫不在意。這則豔譚苦了當時的男友王吉亭,龔稼農親身目睹:「好奇的影迷連續不斷的打電話詢問是否真實,試想這答覆是一件多麼尷尬的事!」
初入「明星」,楊耐梅嘗試靠薪資過活,雖已高於一般受薪階級,但習慣出手闊綽的她還是捉襟見肘:「一部戲只有五百元,但是一部戲要拍兩個月,所以只合到二百多元。我初進去也是這個待遇,根本不夠,發薪不到三天就一文不名,要向家裡去要了!」相對有後盾的自己,楊耐梅很佩服自立自強的前輩:「王漢倫在應付一個電影明星必要的開支(如:租屋、服裝、髮型)外,還能薄有積蓄,這真是了不起,我是自嘆不如。」即便〈空谷蘭〉時片酬升至一萬元,楊耐梅仍嫌不足,可見她的「揮霍有道」。
作為上海最大電影公司的最紅明星,注重排場的楊耐梅,移居至金神父路的西班牙式洋房,屋內布置得豪華絕倫,生活有如皇后,前後期的王漢倫、張織雲、殷明珠、胡蝶、阮玲玉、韓雲珍(綽號風騷明星)皆望塵莫及。對此,楊耐梅坦言:「我每月收入數字可觀,可是並不能應付開支,自己租一幢房子,三個佣人,一部汽車,還有養馬,我生性好客,每天座上客常滿,錢如流水般的用出去,拍電影的收入最多維持半個月,其餘就要靠媽媽和哥哥貼補。」上海第一台裝有無線電收音機的汽車也是由楊耐梅購入,為女明星擁車第一人。一擲千金的豪氣,動機卻很單純:「那時一家汽車公司進口了一部卡達立克新型汽車,公司老闆到我那兒希望我能買進,我立刻答應了。第二天我的新車在馬路上馳騁時,引起不少人的注目,我只是自己喜歡這部車子便買下來,並不考慮人家對我的看法怎麼樣。」當時有車階級鳳毛麟角,且多雇用汽車伕駕駛,楊耐梅卻首開先例自駕愛車悠遊上海,為市民再添一筆茶餘飯後的「耐梅話題」。
奇女子夢
楊耐梅聲名遠播,社交圈不斷擴大,物質誘惑越來越盛。此時的她,在攝影廠不復原有守時的習慣,臨時電話請假、遲到,給導演、工作人員增添不少困擾。年輕時的楊耐梅十足享樂主義,赴西湖拍攝田漢編劇的詩情畫意感傷劇〈湖邊春夢〉時,男主角龔稼農曾開玩笑:「如妳宣布削髮為尼,歸隱西子湖畔,與世隔絕,將不知使多少影迷同聲一嘆。」楊耐梅爽朗回:「削髮為尼誰幹?蓋棟最豪華的耐梅別墅還差不多!」事過境遷,看遍世事的她也毫不隱瞞:「在上海那一段生活,整個是玩與樂,每天早上醒來就計畫當天玩的節目。」不喜歡墨守成規,熱中突破刺激,這點同樣適用於事業…叫好叫座已司空見慣,楊耐梅想當老闆,自己拍電影,創業題材也已想妥,就是「奇女子」余美顏備受爭議的短暫人生。
余美顏為廣東台山人,高小畢業自修國英文,接觸西方自由思想。十八歲嫁進大戶人家,丈夫為生意遠赴美國,她獨守空閨,又因外出打牌遭家翁責罵,遂步上私奔一途。余美顏經歷多段感情,卻是無疾而終,重重打擊使她擺脫顧忌、放浪形骸,常因騎馬飛奔、在旅店裸體受罰。她找不到足以託付終身的男子,深刻體悟滾滾紅塵的善變與無情,終在而立之年於赴美渡輪墮海自殺。余美顏有許多或真或假的奇聞,最出名的就是灑錢供路人撿拾為樂,對比楊耐梅的絲襪事件,實在有過之而無不及。如今由楊耐梅詮釋余美顏,戲裡戲外都是「奇」。
開公司需要一筆資金,楊耐梅頗感困擾,北楊軍閥中聲名最劣的山東督軍「混世魔王」張宗昌(李翰祥執導〈大軍閥〉(1972)的原型)早想一睹芳容,便藉「出資拍片」之名,力邀大明星到濟南一遊。「放縱任性的耐梅也不禁躊躇了,因為耐梅自己也知道……一旦隻身北上,如遭危難是無力挽救的。」友人雖持反對意見,稱若落入魔掌、前途盡毀,楊耐梅卻抱著「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信念,決心冒險一賭。出乎意料的是,不半個月,楊耐梅春風得意返滬,隨即宣布自資二萬元組織「耐梅影業公司」、籌拍〈奇女子余美顏〉。「這一連串的行動,確使影業界人事驚服其膽識之餘,稱讚她的神通廣大了!」龔稼農稱當年的楊耐梅風光不可一世,羨煞萬千愛慕虛榮的女人。
電影開拍,楊耐梅忙於社交應酬,除飾演女主角和付出「不應超支」的預算,無暇過問細節。儘管不是錙銖必較的製片家,時停時拍,但〈奇女子〉上映時依舊熱潮不減。歸納原因,余美顏與楊耐梅的話題性絕對堪稱賣點,其次是影片不賣弄色情,著重於女子受封建傳統壓迫的現代思想,頗具社會教育意義。〈奇女子〉拷貝賣至各地,楊耐梅本應荷包滿滿,沒想到她卻親手將成就化為烏有,始作俑者竟是一個輪盤……
毒賭纏身
「我本來不愛賭錢,更不會抽鴉片煙,後來這兩件我前所未有的惡習竟斷送我一生……」楊耐梅自承「不肯在同一個地方幾小時不動」,於是「得在一個地方幾小時不動」的賭與毒一直不在「找刺激」的範圍。直到「閨中遊伴」帶她見識箇中樂趣,就此墜入惡海漩渦。
遊伴是上海金業大王的姨夫人,年齡和楊耐梅差不多,也喜歡玩,兩人很快成為志趣相投的姊妹。楊耐梅在水銀燈下事事順心、一帆風順,高興歸高興,倒也覺得空虛無聊。某晚,好友以「需不需要刺激」為餌,帶「喜歡刺激」的楊耐梅到聞名上海的西藏路「八一俱樂部」。從外看來,俱樂部只是一座普通的二樓建築,裡面卻別有洞天:「樓上樓下有不少小房間,每間房都是一個小賭局,各式各樣的賭全有,設備華麗舒適,適應周到妥貼,有最可口的菜餚,有最講究的休息處所,裡面全是豪門貴客、名媛佳麗。」目眩神迷的楊耐梅被帶到輪盤前,拿著「精緻籌碼」嘗試下注,那晚,她贏了一千多元。「當時覺得很好玩,下了注之後,輪盤一轉,心裡那股味道確是夠刺激的。」這感想已是她深陷其中的警語。
隔日,楊耐梅在膩友邀約下再度前往,「這一夜我們坐到深夜三點過才回,我大輸特輸,計算一下,竟輸了四十萬……」豪賭消息經報導瞬間傳遍上海,疼惜女兒的楊母氣得要命。雖傷了家人的心,楊耐梅倒做到「敢賭敢當」:「那次我並沒有用家裡的錢來付我的賭債,那些錢全是拍『余美顏』時各電影戲院老闆和影業鉅子訂購影片拷貝的錢,全是我自己所有。不過那次輸了之後,耐梅公司我一個錢也沒有了。」賭博令她付出極大代價,俱樂部仍成為「常遊之地」,輸多贏少,但再沒有「驚人數字」。
俱樂部設有休息室,內有床桌百張,賭客可在其間小憩、化妝、進餐。「還特別備有上好的鴉片煙設備,也就是這一種設備害了我一生。當時只是看別人吞雲吐霧覺得好玩,後來偶一為之,漸漸就被此君所困,欲振乏力了!」楊耐梅後來戒除賭癮,唯毒癮綿延數年,甚至弄壞身體,五十出頭即受風濕關節病症之苦、行走吃力,想必與年輕時的揮霍不無關係。
成家息影
不忍妹妹越見墮落,兄長開始為楊耐梅尋覓終身伴侶,相中一位甫自美返國、任職銀行的陳君景,楊耐梅描述:「陳先生是革命世家,青年有為……這位陳先生同我個性完全不同,連舞都不會跳,更不必說其他娛樂了。每天只埋頭書本中,完全是個書生,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他那沈靜醇厚的書卷氣都讓我油然而生敬愛之心……使我沈澱的心靈獲得甦醒。」經過交往,楊耐梅與陳君景正式舉行婚宴,就此絕跡影壇。
婚後,夫妻移居廣州,遠離男方親屬的反對,楊耐梅也揮別多采喧鬧的生活,種種犧牲都是為了維繫家庭:「我減少了外出,一方面是陳先生不希望我出去;一方面是廣東初到,沒有多少同玩的朋友,不是在自己娘家玩,就是守在自己屋裡不出去。」搬至香港,有人偶遇陳君景,問到楊耐梅近況,他莞爾稱妻子一改昔日奢侈習氣、布衣素服,長年安分在家,從未涉足交際場,與過去判若兩人。然而,或許為了補償,陳君景對妻子吞雲吐霧的享受未曾管束,楊耐梅難掩自責:「這是他愛我處……為了陪伴我,他也染上惡習,不過當時確是一樂,每天靜室溫塌,一燈相對,其樂融融……當時沒有考慮到後來。」本來祖產與薪水還夠支付開銷,容許夫婦倆「這一點消耗」。無奈大陸變色、產業全失,情緒影響工作,家庭環境每下愈況,陳君景失業、甚至失蹤,楊耐梅無處容身、流落街頭,曾經的名女人與世家子由天堂掉落地獄。
人間溫情
1957年2月,楊耐梅在港行乞的新聞曝光,當紅影星林黛、李湄、上官清華紛紛慷慨解囊,電影公司邀請復出,國民政府也積極安排來台與女團聚事宜……她對這些扶助總是感恩以對:「好心的記者先生把我從街頭找出來,往日故友紛來問詢,政府特別准我女兒接我來台,又照顧我住院養病,使我從死亡中復活,從疾病中得救。」透過協尋,也找到在九龍新界某石場以石工為生的陳君景,記者形容他:「穿著黑色唐裝,精神不差,臉色像似青年,行動步伐都充滿活力,仍舊有面對生活的勇氣。」擁有嶺南大學、美國大學經濟學碩士學位的他,為何要在打石場賺取每日五元的微薄工資,陳君景的答覆實在而淒涼:「打石是唯一能找到的工作,我也希望有能學以致用,但在人浮於事的香港,這個願望已經想了三年。」
陳君景到廣華醫院探望仍在調養身體的妻子,本打算一同離港,但他卻在出發前找到工作,為不增添女兒女婿的負擔,決定隻身留港。遺憾的是,陳君景在楊耐梅抵台一個月後因肺炎及腸炎病逝香港東華醫院,漫漫人生劃下句點。
「從前的時候,自己覺得便是人間溫暖,自己走到哪兒,那兒便熱烘烘的;後來潦倒於貧窮和疾病中時,又覺得人間並無溫暖,走到哪裡全是冷冰冰的。」楊耐梅年輕時樂於助人,不論出於真心或追求鋒頭,總有意無意幫過不少人。明豔動人、心想事成的她,怎麼也想不到,自己有天會需要別人(不論出於真心或追求鋒頭)的善意,那怕是王元龍送來的一隻柺杖、胡蝶自家生產的蝴蝶牌熱水瓶,與後輩同行舉手之勞的一百元港幣……
「電影裡的交際花壞女人,楊耐梅把她造成一種典型,那典型是長長瘦瘦的,楊耐梅的面貌也屬長形。」相隔三十年,苦於病貧的楊耐梅還是張長臉,眉宇間依舊有幾分青年時的味道。不同的是枯槁疲憊的身軀,已不見少女時網球、跳舞樣樣在行的風采。歷盡辛酸,楊耐梅在女兒家流露欣慰笑容,或許是她所有照片裡,最寧靜安詳的片刻。
參考資料:
1.本報訊,「紅樓金粉轉瞬間 只贏得殘盅破碗」,《聯合報》第二版,1957年2月24日。
2.本報訊,「楊耐梅女兒 正為其母返台奔走」,《聯合報》第二版,1957年2月26日。
3.唐驤,「人物小記 小記楊耐梅(一)~(完)」,《聯合報》第六版,1957年2月27日、2月28日、3月1日、3月3日、3月6日。
4.本報香港航訊,「楊耐梅二三事」,《聯合報》第二版,1957年3月4日。
5.中央社香港5日電,「楊耐梅 入院療疾」,《聯合報》第二版,1957年3月6日。
6.本報訊,「楊耐梅二三事」,《聯合報》第二版,1957年3月7日。
7.泛亞社香港11日電,「楊耐梅陳君景戲劇性團聚」,《聯合報》第一版,1957年3月12日。
8.中央社香港四日電,「楊耐梅 離港來台」,《聯合報》第三版,1957年5月5日。
9.中央社香港十六日電,「楊耐梅之夫 陳君景病逝」,《聯合報》第三版,1957年6月17日。
10.楊耐梅,「耐梅憶語(一)~(完)」,《聯合報》第三版,1957年9月30日、10月1日、10月日、10月3日、10月4日、10月5日、10月6日、10月7日。
11.本報訊,「楊耐梅 悄然病逝」,《聯合報》第六版,1960年3月1日。
12.杜雲之,《中國電影七十年》,台北:中華民國電影圖書館,頁41~42。
13.張偉,「昨夜星光燦爛」上,台北:秀威,頁15~28。
14.龔稼農,《龔稼農回憶錄》第一冊,台北:傳記文學,頁109~126。
15.馬曉年,「民國奇女子余美顏」,2009年10月12日。
16.百度百科…楊耐梅
17.維基百科…張宗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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