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先生(1909-1995)比熊先生(1885-1968)小24歲。牟先生第一次見熊先生的機緣,是在北大唸大三時。當時牟先生23歲,熊先生到北大講《新唯識論》,牟先生因此在課堂上見過熊先生。因熊先生只在北大講過一次課,所以牟先生當時也就只見過一次熊先生。
第二次的機緣是,某天牟先生到北大鄧高鏡先生家裡,鄧先生拿出《新唯識論》問牟先生讀過沒有,當時《新唯識論》剛出版不久,牟先生便帶回去讀,據牟先生說:
我當時拿回去一個晚上便把它看完,開頭的部分我不大看得懂,因那是對佛學中小乘的辯駁,……但往後幾章的文章我却能看懂,那是先秦諸子式的文章。……但亦只是表面上,文字上的懂,裏面說的是什麼義理,我並不十分懂。第二天我再到鄧先生處,……(牟先生說)這位老先生住在什麼地方呢?我想去見他一見。
牟先生認識熊先生的機緣,不論是第一次或第二次,都是因為《新唯識論》的關係,由此,讀一本好書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即便牟先生聲稱當時很多地方沒有讀懂,我們知道,牟先生在1977年完成《佛性與般若》上下冊,1985年完成《圓善論》,牟先生後來在佛學方面,也達到一定的高度。
當牟先生讀完《新唯識論》後,鄧高鏡先生帶牟先生去和熊先生見面喝茶,當時在座的還有湯用彤先生、林宰平先生、李證剛先生。據牟先生回憶,他寫道:
我去到時,他們全在座,只有我一個青年人,……他們所談的我並不十分懂,也沒留心,在這時忽然聽見熊先生發獅子吼,叫起來了,他把桌子一拍,說:「講先秦諸子,當今只有我熊某能講,其他的都是胡說!」
從這裡我們可以看到,縱使像牟先生哲學高度那樣高的人,師友相聚對他來說也是重要的,更何況是一般人。熊先生當時大部分是在家講學,不常在北大,但畢竟也是北大的受聘教授,像牟先生那樣受過熊先生指點的年輕人,理應來說也不少,但為什麼就只有牟先生後來最親近熊先生呢?從一段牟先生的回憶,大概可以看出端倪,牟先生說:
每當一個青年人來,他都馬上給你一句話:「你不要以為你懂,你其實不懂!」為什麼說我不懂呢?我覺得我懂得很多呀!平常那一個先生敢說學生不懂呢?熊先生便敢說你不懂,你現在懂的不算數。你或者會覺得冤枉,我事實上是懂了,你為什麼說我不懂呢?但這些他都知道,他就是要壓你,壓下你的浮氣。在這,你自己也得要有一個好的態度,來處這種境況。
一個想作學問的人,讀重要的著作、親近師友,固然都是作學問的過程當中不能忽視的過程,但僅僅是這樣,我們一般人離作學問這件事,還是有很大的隔閡和距離。誠如牟先生所說,作學問這件事,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便是「你自己也得要有一個好的態度」,那麼,什麼是牟先生所說的「好的態度」呢?
在此你要謙虛一下,天下道理誰敢說一定懂得呢?那是無窮無盡的,你說我不懂,我便承認不懂算了,我自己把自己往下壓一下,不就可以更進一步嗎?這無形中便可得到好處。
在此,牟先生並非採取消極的態度,在學問的面前,牟先生如此謙虛,這也許是奠定他日後在學問上不斷進步的重要因素。他不僅向熊先生「求學」,更精確的說,他更像是向熊先生「求道」,更可貴的是,他懂得從熊先生那裡學習老師的「精神」,我們一般人,哪裡懂得像牟先生一樣呢?牟先生回憶他和熊先生的相處之道,他說:
我和熊先生相處,是抱着一種會使自己得好處的態度的,而旁人便很少能有這態度,因熊先生這一套,旁人是受不了的。他好罵,好責備你,說你不行。年輕人是很傲氣,很好勝的,你說我不行,那怎麼可以,馬上會臉紅脖子粗,甚至要跟你打架。故人人都有矜持,你硬說我不懂,我便不懂算了,但我下次亦不來了。很多人就是這樣,受不了這一套。其實受不了便表示你這個人不行,你便不能從他那裏得到好處。
牟先生並非和常人不同,也是有情緒的人,面對熊先生好罵人這件事,牟先生的確和其他年輕人不一樣,其他年輕人受不了老師罵兩句便不再來了,而牟先生為了讓自己更精進,不和學問過不去,不跟老師賭氣,這便使得牟先生和其他年輕人不一樣,能夠繼續跟隨熊先生學習。其實,老師罵學生,哪裡是真正的罵呢?真正的罵,是貶損個人的價值,而老師的責備,往往是看到學問還不能夠精進這一方面,誠如牟先生所說:「天下道理誰敢說一定懂得呢?那是無窮無盡的」。牟先生雖然謙稱自己「也沒有什麼大智慧」,但我們處處可以看到,他總是非常正面的看待作學問過程中的委屈,牟先生說:
其實就讓他不客氣,輕視一點算了,你受一點委屈算什麼呢?但一般人就是受不了這個。我當時還是一個年輕人,也沒有什麼大智慧,但我覺得對熊先生的罵人是不能太認真的,罵罵又有什麼關係,你應有一點幽默的態度,你有一點幽默的態度,不就可以放平了嗎?罵罵又有什麼關係,這便可以得到好處。
牟先生不愧是一個有智慧,又有幽默感的人。我並非主張老師應該愛罵人,而是認為,像牟先生這樣有學問高度的人,在作學問的過程,也會遇到被老師講說「你其實不懂」這樣的遭遇,如果牟先生也有這種經驗,那麼一般人遇到這樣的經驗,也就不足為奇了。其次是,大多數年輕人被熊先生講兩句便不堪忍受,那實在也無法成為熊先生的學生,話說回來,牟先生既然視熊先生為老師,那麼,被熊先生講兩句那便是自然了。其實,在年輕人的心裡,似乎總覺得老師好罵人,像牟先生那樣正面心態的人並不很多,但也成就了牟先生之所以成為牟先生的原因。站在學生的立場,學生感覺「老師怎麼老是罵我」,但是站在老師的心態,老師可能覺得「我只是講話比較大聲,並沒有要罵你的意思」。
再次強調的是,我並非主張老師應該愛罵人。只是,我們一般人也許也沒有像牟先生一樣,有正面的心態去面對像熊先生這樣的老師。誠如前文所言,老師可能「只是講話比較大聲,並沒有要罵你的意思」。作學問這一條路並不容易,除了讀聖賢書之外,牟先生也是有師友的提攜才有後來的成就,他能接受熊先生的特殊風格,也才能夠在作學問上更加精進。「為學日益,為道日損」,牟先生向熊先生學習的不僅是「為學」,也是「為道」,他們的相處令我們今日津津樂道,也值得我們一日警策,時時警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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