獅．石．史．識 我叫做石牧民，我主張台灣獨立。 知識分子要是沒有抑鬱以終那也算是遜掉了。 我。 2.0 海外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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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要是前來問石小民：「最喜歡哪一部王家衛的電影？」
石小民一定不假思索地回答：「當然是〈東邪西毒〉！」
他還記得當年，獨自到台中的日新戲院看〈東邪西毒〉，
散場時聽到身邊的情侶說：「看不懂！這是武俠片嗎？」
其實每個人都能夠看懂，只要你品嚐過悔不當初的滋味。


〈東邪西毒〉（Ashes of Time）是電影作者王家衛1994年的作品。這一部取材自金庸武俠小說的電影，卻也在各種元素、體例上全然不像一部「武俠電影」。而這一部在王家衛作品 當中絕無僅有的古裝、武打類型電影，卻又陳述著王家衛所有作品當中對於時間、情愛主題的執迷。電影發行的1994年，王家衛在倉促的工作時間表以及壓力 下，在威尼斯影展（Mostra Internazionale d'Arte Cinematografica di Venezia）前夕終於完成後製剪接，才讓〈東邪西毒〉得以及時參展。

2008年，王家衛歷時四年，奔走各地尋找保存狀況堪用的拷貝，終於將舊作〈東邪西毒〉重新剪接重製完成，以〈東邪西毒．終極版〉（Ashes of Time Redux）之名重新在坎城影展（le Festival de Cannes）上映。2009年初，北美洲發行了〈東邪西毒．終極版〉DVD。這是一篇嘗試討論新、舊版本之間一個關鍵性差異的網誌。

（必須先說明的是，雖然看倌們將會在下文中發現，石小民比較欣賞舊版本的「文學性」，同時也相當惋惜這樣的文學性在重製的版本當中消失了；但是，石小民仍然要向所有朋友大力推薦〈東邪西毒．終極版〉，如果有代理商將之引進，這絕對是石小民認為「必藏」的逸品！因為〈東邪西毒〉的確是一部經典鉅作，也因為〈東邪西毒．終極版〉重製的效果非常優異。）

先說一說王家衛的電影語言與風格。王家衛對於「時間」、「回憶」的著迷，同時也反應在他的電影敘事裡。又或者說，王家衛的電影鮮少去「安分地」敘事。如果從看電影的經驗來說，經常會看見的是角色之間不明究理的對話，觀眾必須在延遲當中才能最終了解其中的脈絡。技術性的說法是，王家衛鮮少以「剪接」構成一組相關連的鏡頭，用來交待人物關係和推展敘事。又或者說，因為關注的是人心、人情，所以時間按部就班，線性發展的牢固性難免就顯得不那麼可靠。再換句話說，當一個人沈溺在回憶當中，也就難以說他心中的時間仍然是線性地不斷往前發展；因為，實際上他一再回溯，也跳脫。

〈東邪西毒〉其實很明白地表現了王家衛對於「時間」這個主題一貫的著迷，因為它的英文片名甚至就叫「Ashes of Time」（時光的灰燼）。這一部普遍被認為是王家衛最晦澀而難解的作品，其故事說穿了並不複雜。說的就是張國榮飾演的歐陽鋒在沙漠當中經營客棧，也做仲介殺手的生意。他在每一個來往過客的故事當中，不斷看見當年令他自我放逐於沙漠當中，痛楚而未結果的戀情。時間在走，但是敘事者歐陽鋒其實在一成不變的沙漠荒涼中，過著一成不變的生活，一再一再沈湎於對逝去時光的追憶、追悔裡。而〈東邪西毒〉新、舊版本之間關鍵性的差異，也正是「時間」以及「回憶」主題的複雜性。

請看2008年〈東邪西毒．終極版〉，電影是這樣展開的：



再看1994年的〈東邪西毒〉，電影是這樣展開的：



除了可以看見經過重製以後，映像畫面色彩的飽滿度，終於還給〈東邪西毒〉這一部由杜可風（Christopher Doyle）掌鏡，影像風格強烈而憾人的電影本來應得的面貌；更可以看到，兩者最顯著的差異，就在於說故事的歐陽鋒，如何開始說自己的故事。在1994年的〈東邪西毒〉當中，歐陽鋒這樣開始說他的故事：

「很多年之後，我有個綽號叫做『西毒』。……」

以這一句話開始說故事很重要嗎？很重要。在說它的重要性之前，請先看〈東邪西毒．終極版〉的結尾（1994年的〈東邪西毒〉和2008年的〈東邪西毒．終極版〉兩者的結尾之間，並沒有結構性上的差異）：



在電影的最後，畫面上的字幕卡訴說道：「翌年，歐陽鋒重返白駝山，成一方霸主，號稱西毒。」1994年的〈東邪西毒〉在敘事文學性的厚度上所以勝過2008年的〈東邪西毒．終極版〉，關鍵也就在於這兩段文字的關係。

當歐陽鋒說：「很多年之後，我有個綽號叫做『西毒』。」在時間上的意義就是，已經叫做「西毒」的歐陽鋒，在說一個很多年之前的故事。那時候，他還不叫做「西毒」。但是，當他在說一個很多年之前的故事，說的卻是「很多年『之後』」；時間上的意義就是，他是以很多年之前，當年的立場和口吻在說這個故事。

也就是說，最後「翌年，歐陽鋒重返白駝山，成一方霸主，號稱西毒。」字幕卡的出現只是一個註腳；因為，聽故事的我們，在電影的最初就已經知道，很多年之後，歐陽鋒叫做「西毒」。於是乎，〈東邪西毒〉這個故事在時間概念上的複雜性，最簡單的說法就是：很多年之後，叫做「西毒」的歐陽鋒，以很多年之前，還不是「西毒」的歐陽鋒的口吻，在回憶，也追述一個已經成為灰燼的「很多年之前」的故事；而那些對很多年之後的西毒而言，已經化做灰燼的很多年之前，又包含了更是很多年之前的灰燼。

但是，2008年的〈東邪西毒．終極版〉沒有了第一句的「很多年之後，我有個綽號叫做『西毒』。」那麼，最後的「翌年，歐陽鋒重返白駝山，成一方霸主，號稱西毒。」就不只是註腳，而是敘事本身了。因為，聽故事的人，至此才知道歐陽鋒後來成為「西毒」。那麼，〈東邪西毒．終極版〉的故事，就只是離開了沙漠的歐陽鋒，在說一個他在沙漠中生涯的故事。並且，他所說的故事，最後還有待「翌年，歐陽鋒重返白駝山，成一方霸主，號稱西毒。」這另一個說故事的聲音來令它圓滿。回憶、時間，以及時間能夠映照出的「口吻」的繁複與厚度，就這麼消失了……

即便是如此，即便是石小民對於電影文本當中的文學性吹毛求疵，〈東邪西毒．終極版〉仍然是一部極精彩的電影。其中飽滿如畫的影像風格，刻意模糊、失焦的武打場面，以及拼貼、片段的敘事手法，在在都令王家衛的〈東邪西毒〉成為一部後現代的電影經典。片中俯拾即是的愛情囈語，有如世間男女在情事繾綣的絮語當中永遠得以一再援引的辭書；更不用說，重製的版本當中，還有大提琴家馬友友（Yo-Yo Ma）的精彩獨奏。

終於問世的〈東邪西毒．終極版〉，大推薦！


後記：
強調討論的是「很多年之後，我有個綽號叫做『西毒』。」這一句話所蘊含的文學性，其實也是在向哥倫比亞作家馬奎斯（ Gabriel García Márquez, b. 1927）致敬。因為，文學史上最著名的「很多年之後，...」用一句話直指「時間」極其曲折的複雜性的句型，正是馬奎斯1967年的鉅作《百年孤寂》（Cien años de soledad）敘事展開的第一句話。

「很多年之後，當邦迪亞上校面對行刑槍隊時，他便會想起他的父親帶著他去尋找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

"Muchos años después, frente al pelotón de fusilamiento, el coronel Aureliano Buendía había de recordar aquella tarde remota en que su padre lo llevó a conocer el hielo...."


..."





〈東邪西毒〉的法國版電影海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