獅．石．史．識 我叫做石牧民，我主張台灣獨立。 知識分子要是沒有抑鬱以終那也算是遜掉了。 我。 2.0 海外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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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三月八日，「二二八事件」的追思活動多半結束了。
六十二年前的今天，二二八事件的慘劇、悲傷才剛剛開始。
所以我又怎麼能夠過了二月就算了，過了二月就不再追想。
這是為了六十二年以前血跡斑斑的今天所寫下的一篇網誌。
獻給林茂生先生，感謝美親的邀稿，照片已經在今天補上。


今天是三月八日。六十二年前，一九四七年的三月八日，蔣介石自中國派遣的廿一師在基隆港登陸；六十二年前的今天，約略就在這一篇網誌的張貼時間不久之後，廿一師的兵卒開始對當時在基隆港的工人，甚至婦孺展開屠殺。六十二年前，現在這一刻的不久以後，我們在基隆港的先民們就要開始哭嚎奔逃，就要開始慘遭虐殺，就要在獨裁者黨羽、槍彈的肆虐之下死難，一一倒臥在血泊之中……

六十二年前，現在這一刻的不久以後，蔓延全台灣的虐殺、逮捕、清鄉，就要猖獗地展開。

我，站在紐約．曼哈頓河畔教堂（Riverside Church）邊，遙望哈德遜河（Hudson River）連天的水體，再一次希望潮浪攜帶我盼望的視線去到台灣；我，也顫慄地遙想當年，不明究理的先人們突然聽見槍聲四下慘酷響起的恐慌。

先人大規模地死難了，倖存者在長年的噤若寒蟬當中生養了你，生養了我。更是含辛茹苦地供我出國深造，在哥倫比亞大學（Columbia University in the City of New York）落腳。能夠在哥倫比亞大學這樣的名校就讀，親屬、朋友莫不與有榮焉地為我祝福。而我也不敢怠慢，經常在哥倫比大學的東亞圖書館（C. V. Starr East Asian Library）奮力研讀。那是一個室內滿是木質書桌、廊柱，古色古香的圖書館。充滿歷史感的圖書館，流傳一些軼事，激起一些幻想。「胡適（1891 – 1962）、徐志摩（1897 – 1931）當年都曾經在哥倫比亞大學就讀……」開始在哥倫比亞大學求學，開始在哥大的東亞圖書館念書的第一年，我總是幻想著，我就在或許某處遺落著胡適、徐志摩的陳跡的群書當中鍛鍊、充盈自己。

直到那種「發思古之幽情」的情懷變成慚愧，變成羞恥……直到我發現了林茂生（1887 – 1947）的手跡。

一九四七年三月，廿一師在基隆登陸不數日，時任台灣大學文學院院長的林茂生遭到軍警羈押逮捕之後失蹤，在無處尋找的陰霾漆黑當中死難了。一九四五年日本戰敗，放棄對台灣的殖民統治以後，創辦〈民報〉並擔任社長的林茂生，是台灣史上第一位取得哲學博士學位的傑出學人。指導林茂生博士論文的，正是美國大名鼎鼎的實用主義教育哲學家杜威（John Dewey, 1859 – 1952）；而林茂生取得博士學位的所在，正是哥倫比亞大學的教育學院（Teachers College）。



哥倫比亞大學，是歷史悠久的學府。緊鄰校園的Broadway和西一百一十六街交叉口稍北的牆邊有一塊銅鑄的浮雕和碑文，鑄記著：此地就是獨立戰爭中，華盛頓將軍（George Washington, 1732 – 1799）於一七七六年率軍贏得哈林高地（Harlem Heights）之役的所在。哥倫比亞大學中，像這樣誌記歷史的碑文有許多；碑文敦促人們記取，切莫遺忘。

而我，一個來自台灣，就讀哥倫比亞大學的留學生，竟然在赴美求學的頭一年當中，對在二二八事件中死難，台灣的先輩林茂生曾經就讀哥倫比亞大學的往事渾然不知。



沿著鑲嵌有碑文的人行道往北走，不久之後左轉，就抵達河畔教堂。河畔教堂中，有一片浩大的彩繪玻璃。彩繪玻璃上，以各種語言書寫著「上帝是愛」。而那個漢文的「上帝是愛」，正是林茂生的手筆。我望著林茂生的筆觸良久良久，之後，默默走出教堂，站在哈德遜河畔眺望。遙想被屠戮的，先輩台灣人的英魂；也默想自己口中一再宣稱的「台灣人」身分。

我，作為一個台灣人，有幸在哥倫比亞大學這樣的名校就讀，而竟然只知道去追緬胡適、徐志摩；而竟然不知道去追緬為了我今天所呼吸的自由空氣赴難殉死，我哥倫比亞大學的台灣人學長林茂生……

空氣寒冷，也稀薄起來；我所以感覺到臉頰上水痕的灼熱，漸漸變成自責的焚燒。「你這樣算什麼台灣人？這樣算什麼台灣人啊！算什麼台灣人……」

我曾經聽不懂我如今過世的祖母所說的，我的母語，於是我去學習。我曾經不知道中國作家魯迅的悲天憫人，在台灣的呂赫若（1914 – 1951）、賴和（1894 – 1943）筆下也有，於是我去學習。我曾經不知道我居住的島國台灣的節氣民情，於是我徒步走入苗栗．白沙屯進香的隊伍，於是我跨上單車環匝遊歷，我去學習。我要當我本該當成的台灣人，我去學習。而我做得不夠，而我做得永遠不夠啊！

我還不能將我所言說的母語訴諸於文字。我還不能確知從先人的死難演變成為我的，我們的歷史。所以我遠渡重洋，在舉目無親的孤絕當中，甚至並不知道自己其實早已日復一日生活在先賢的陳跡當中。

擦乾淚眼，走回寄居的宿舍。

今天，是三月八日。六十二年前的今天，先人在機槍冷血掃射下，一一死難。我們稱作「二二八事件」的悲劇，並不是在一天當中發生；它明明接續以連月的濫捕、濫殺，明明接續以連年的悲痛吞忍。它並不是在一天當中發生；死難的人渺無音訊的喑啞，生還的人求告無門的沈痛，明明持續了好久好久，好幾個月，好多好多年歲。好久好久。我再看了侯孝賢一九八九年的作品〈悲情城市〉。看懂了它的最終：



梁朝偉飾演的林文清，躲過了屠殺、清鄉而生還；他的聾啞，是何其痛楚的隱喻啊！林文清必須在喑啞、噤聲當中生還，所有的生還者，所有台灣的生還者，必須在喑啞、噤聲當中生還。不是這樣嗎？我的父母這樣生還了，我的童年也依然這樣在噤聲裡成長。

在喑啞、噤聲裡生還，並且被迫改換自己本該當成的面貌，甚至將它遺忘。

而我不要再這樣了，我不要再這樣了啊！我不必再喑啞、噤聲只為了生還。收拾起遺忘，收拾起淚眼；我要當我本該當成的台灣人。我要用盡力氣，我要以永遠都不會饜足的渴望，去學習當我本該當成的台灣人。聲音，記憶都飽滿的台灣人。



再為您點播〈悲情城市〉主題曲：



以及，新寶島康樂隊的〈阿春仔伊阿嬷〉：




文獻資料參考：
財團法人二二八事件紀念基金會網頁 〈二二八消失的台灣菁英．林茂生〉
百無禁忌部落甲 〈228三月紀念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