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咪咪何許人也?她是石小民的戀人。
今天是什麼日子?張咪咪的生日是也。
兩人天各一方如何處置?曰:寫情書。
情書平常就寫,生日總該有些許特別。
所以這是萬箭齊發的全面攻擊閃光彈!
之一.他
他們尋獲彼此以前,他有許多她未及看見的過往。
他,愛看電影。他愛看電影的癖好很多年不變。
年幼開始,父親的教養就令他愛看電影。父親正直嚴肅,他愛看電影的癖好所以結合對品格,對人事的好奇。好奇地摹仿父親的品味。看〈良相佐國〉(A Man for All Seasons),看〈萬夫莫敵〉(Spartacus)。好奇日後成長為拘謹的固執。像父親,像〈良相佐國〉的Sir Thomas More(1478 - 1535),像〈萬夫莫敵〉的Spartacus(c. 109 BC – 71 BC),要自己像他們,擇善而不屈服。拘謹、固執令他不易親近,成長的他愛看電影的癖好所以結合了孤僻。少年的他獨自前往劇院,連續很多很多個禮拜,重複地看奇士勞司基(Krzysztof Kieślowski, 1941 - 1996),不願意有人跟隨。
他極愛奇士勞司基的觀點鏡頭(point-of-view shot)裡繁複的道德內省。抱著這種喜愛他去到台北近郊的F大電影社。學長涂翔文每一次看到〈愛情電影〉(Krótki film o miłości)最後女子透過望遠鏡看見被男子安慰的自己的時候,總是禁不住落淚的心情他懂。電影社裡人們都愛電影,都有各自的孤僻。孤僻的聚合形成共享的品味。品味,是「電影作者論」最強勢的後盾。那幾年,他們極愛創作力在當時達到巔峰的奇士勞司基、蔡明亮、北野武。
他更是極愛北野武的觀點鏡頭。它們都天真但是促狹,都安靜然而暴戾,都理智卻也洶湧;有時候,包含全部。他極愛北野武的觀點鏡頭,覺得像自己。像他自己都難以逆料的自己。那一年,大學三年級,他又開始獨自前往劇院,連續很多很多個禮拜,重複地看北野武的〈花火〉。
印證那些天真但促狹,安靜而暴戾,理智也洶湧;有時包含全部的觀點鏡頭,他覺得像自己。像自己喜歡看待事物的方式。他理解北野武那種誠摯地感到抱歉但是老實壓抑不住惡意的淘氣。他理解那種不惜用反覆地訴諸暴力導致自己的沈淪去成就終極的靜好的悲憤。他只是在自導自演的北野武將鏡頭對準他自己的特寫當中感到不安。北野武的觀點鏡頭像他,像他喜愛看待事物的方式;鏡頭看著北野武的時候,他所以感覺恐懼的伏流。會不會像他一樣,奮力了,拼搏了,甚至成就了,卻也遺落了來路。歸返的願望遺落了來路,就是沒有去路。所以〈奏鳴曲〉(ソナチネ)的村川自裁了,所以〈花火〉的西自裁了。
重複地重複地看〈花火〉,他覺得像是直視末路那樣地看見北野武完成了他的巔峰之作。
「會不會,來路和去路都遺落呢……」
(繼續之前,請先閱讀〈飽含懺悔的情書 -- 其五〉)
之二.她看他
他們尋獲彼此以後,她有他許久以後才懂得的凝視。
她尋獲他的好些日子以前,他就覺得比起〈花火〉這北野武的巔峰之作,他更喜愛〈那年夏天最寧靜的海〉(あの夏、いちばん静かな海)。
她尋獲他的好些日子以後,他客居在美國。諧和居裡,再看〈那年夏天最寧靜的海〉。
只是個簡單的故事。聾啞的男孩,尋獲衝浪板。迷上了衝浪。聾啞的女孩,在男孩著迷於衝浪的夏天裡,陪伴他。
只是個簡單的,卻也深刻的,觀點鏡頭和特寫經營成的愛情故事。男孩帶著衝浪板,走向海中。女孩在岸上,折疊好男孩脫下的衣服,凝望男孩衝浪的海面。初學的男孩一再一再失敗。岸上的女孩繼續凝望海面上的男孩,有時因為他的笨拙輕笑。熱愛衝浪的男孩因為衝浪而快樂。女孩陪伴他,因為男孩的快樂而快樂。抵達海邊,以及離開的路途中,兩人一前一後,捧著衝浪的長板行走。
只是用兩個鏡頭說盡,也說不盡的愛情故事。凝視男孩衝浪的觀點鏡頭,剪接女孩長時間耐心凝視的特寫。如此反覆。隨後,北野武讓凝視的意義負擔更深刻的經營。有時,坐在岸上男孩也凝視海面。凝視,凝視。然後才出發衝浪。女孩,然後凝望男孩凝望的海面,凝望在他夢想落實的場域破浪的男孩。男孩衝浪而快樂。女孩,因為男孩的快樂,因為男孩得以在海面破浪,落實了夢想的快樂而快樂。男孩,凝視他的夢想;女孩,凝視男孩凝視的夢想,凝視男孩在海面鍛鍊夢想,快樂著。
男孩參加衝浪比賽。女孩在岸上凝視。觀眾發現男孩衝浪的畫面其實稀少。衝浪的姿態,一概隱喻在女孩長時間耐心的凝視當中。凝視的特寫有許多。男孩贏取了獎杯。
將獎杯交給女孩的男孩,滿足地笑了。他終於收穫了夢想的果實。男孩快樂,因為能夠將果實奉獻給女孩。回報她。回報女孩繫於他的快樂的快樂。捧著獎杯的女孩低首靦腆。她原先未曾經期望獎杯,期望果實;男孩單純的快樂,於她已經足夠。男孩交給女孩獎杯,看見女孩靦腆,笑著伸了個懶腰。
他在諧和居看〈那年夏天最寧靜的海〉。看見女孩凝視的特寫。這一次,他在特寫鏡頭中看見他的她。看見她,看見她凝視他的方式。
一向,他極愛北野武的觀點鏡頭。覺得像他,像他喜愛去看待事物的方式。他在〈那年夏天最寧靜的海〉裡愛上了北野武的特寫鏡頭。覺得像她。
終於懂得,那像的是她凝視他的方式。
之三.他看她
她,愛凝視他。她愛凝視他的癖好很多年不變。
從他們尋獲彼此開始,她習慣凝視也研讀他。
最初,她記得他那蟄伏在他的沈默之中的,安靜的眼神。最初,她還不能夠算是認識他。她所以研讀她僅有的,一紙記載有他的字跡的訂購單。許多日子過去,他客居美國,想念開始變得煎熬的時後,她有時甚至仍然會取出珍藏的,記載有他的字跡的訂購單,細細底研讀。
終於終於,他們認識了彼此。他邀她去到他的書房。許多日子過去以後,她會有些許落寞地緬懷起那一日。那是他們開始攜手的以前和以後,她的他最是健談的一日。此後,她才會漸漸發現,她的他有如他們初相見時那樣的沈默。喜悅的時後沈默,悠閒的時後沈默,閱讀的時後沈默,聆樂的時候沈默。氣憤的時後,冰冷地沈默。他沈默著,她喜歡在一旁靜靜地瞧。歪著腦袋瞧他的上上下下。她擁有一本他年幼時的相本,她把相本也研讀得熟透了。她開始仔細對照,比對她身邊那個裝著一個男孩的男人身體,和相本裡預示著日後的男人的男孩身影。她瞧得入神,他被瞧得窘。他抬起頭,給了她一個吻。對於他各種波紋的沈默暸若指掌的她,知道那一個吻實際上是在說:妳看夠了沒。她不想放棄,瞧得他佯裝生氣起來。他任性的像個孩子要她別死盯著他。她愛憐地搖搖頭然後起身,在他的世界中漫遊。
走向他的書櫥,她細細溫習她的他閱讀的品味。他愛讀歷史,當作文學讀,讀城邦的體制和興衰,征戰和血淚。他愛讀文學,她研讀他的收藏像是親近她也陪同,或者未及參與的,他生涯的歷史。(指向〈史前史‧口述考古學〉)
她走向他另外的櫥櫃,那或許更深植於他的生命中的櫥櫃。她研讀他音樂的收藏。她知道,她的他固然沈默,注意他聆聽的樂曲卻仍然可以窺知他的悲喜。她的目光在櫥櫃當中梭巡,欣喜地確認他浩瀚的收藏當中,屬於她的版圖。有那麼一個作曲家,手下的交響曲她聽來全是她全心全意愛戀著他的脈動深刻而內斂地流洩,其反覆演繹源源不絕。她將他告訴,他說從此這作曲家的所有收藏都屬於她。(指向〈 以布魯克納為底蘊相愛吧!‧番外篇 -- 被愛的效果‧A Case Study〉)
她然後翻閱屬於他們倆的相本。裡面,記載他們自攜手開始的各方遊歷。她依舊仔細研讀,她的凝視總是不自覺地追蹤他,遺漏了相本裡的她自己。(指向〈解甲歸田的情書.《守護。戀人。》〉)
她繼而想到遊歷以外的,他們倆都喜愛的四出行走。那些他們不約而同稱之為旅行的短程歷險。行走時,她將去路讓他關注,她自己藉著辛亥路上闊葉欖仁枝葉篩下的月光,依究凝視研讀他側面的臉龐。(指向〈別有蹺蹊的情書.旅行文學(下)〉)
那些行走,發生在他居住於公館的昨日。他的住所與他工作的書店鄰近,於是,她經常陪同。那一個夏天,他經常化身「石頭哥哥」,為書店裡的孩子講述故事。她凝視研讀他面臨孩子時,較平常更是幼稚張狂的眉飛色舞。他讓自己變成《帕拉帕拉山的妖怪》裡面,杞人憂天到心驚膽戰的一隻一隻,隻隻不同的小豬。孩子們被逗得咯咯地笑,她在相機景框後頭也咯咯地笑。她愛憐地凝望說故事的他,覺得孩子和自己都在笑這幼稚得不可思議的傢伙。(指向〈我如何在森林小學學會唱徐懷鈺的歌 - 當年的孩子教我的事〉)
她想著昨日想得笑了。他在一旁沈默地盯著螢幕,又在看他不管看多少遍總是不膩的電影。她不忍笑他一而再,再而三地看啊看。她記得他第一次邀她看那同一部電影時,她的驚艷。那一日,他說:「跟著我,就有好電影看。」許多日子以後,問他為了什麼要一而再,再而三的看啊看。他仍盯著螢幕,說因為他要學劇中人令她一而再,再而三的愛上他。(指向〈〈空間史〉補遺 之 日新又新的情書〉)
她聽著甜在心裡也有些出乎意料。心想她的他是出了名的悶葫蘆,這麼樣直白的話,可不經常說。平常,她問他愛她不愛,他總是只會抓耳撓腮。支吾大半天以後,扯開嗓子為她唱情歌。她總愛望著他高歌的樣子。癡迷得凝視他,凝視得比引吭的他更是忘我。(指向〈緩慢演化的小情歌〉)
歌韻中,她不覺清醒;才發現,他在一旁而她在他的世界中漫遊,不過南柯一夢。她的他,其實仍然遠在美國。他們天各一方。她多麼害怕太廣袤的世界,太長久的分別,終於會讓他們難以再記取彼此。(指向〈剛愎頑劣的情書.不滅〉)
她知道她的他好逞蠻力。她知道她的他定然會倔強而頑固地愛戀她。可她總放心不下她的他在異鄉的生活,健康和吃食。因為他從來都是個頑童、惡少,因為她要他每日記得食用水果他總是假裝忘記的不受教。叫人怎麼放心得下,叫人擔心之餘更是想念。(指向〈〈在路上〉之情書這一篇.食用閃光彈〉)
她有些沮喪。努力地告訴自己要堅強,只要撐持過了白日的等待,就能夠在夜裡,在睡前同他隔著跨越汪洋的線路會見。她的他,總是在天邊,在螢幕上的小景框裡,在她興致盎然的凝視底下,層出不窮地演練他的癡傻,令他的孩子氣成為她每一個守候的日子裡,最大的獎賞。(指向〈胡作非為與為時已晚的情書 - 戀人的視訊使用說明〉)
有時候,當相思難以抵禦。她打開電腦。雖難能得見,然而可以研讀。她去到他的網誌。他經營的園地,近來成為她同他們的島國吃醋角力的場域。她知道,島國牽動著他的悲喜,她也牽動他的悲喜;他的悲喜,他用文字傾訴。她所以不禁有些小家子氣地想要同島國比拼各自占有的篇幅。他笑她傻。她撅起嘴,心想平常總是浪漫的他畢竟有些不解風情,怎麼會不知道她只是撒嬌,怎麼會不了解,閱讀他,閱讀他的義憤悲辛,就足以讓她滿足歡欣。無論是關於國,還是關於她。(指向〈政治的情書與情書的政治.非文藝青年閃光彈〉)
她凝視他的文脈,她研讀他的悲辛;她知道她的他從來不能置身事外地佯裝事不關己。卻沒想到他強詞奪理的倔強終究讓他說:外面的世界與他何干!說他的世界只得他們倆和兩人期盼著的,日後的石曉萌。他兀自喝他的可樂,若無其事地一邊說她和石曉萌是他與外面的世界交接的支點。她在心裡感覺到他嘴裡的甜,真是喜歡他對於他們的小小世界的詮釋,和他說的槓桿原理。(指向〈依樣畫葫蘆自限的情書 - 小我之愛閃光彈〉)
每日會見的視訊結束在台灣的深夜。她在眠床上躺下。入睡之前,環視她在島國內的小小居所一方。她的他遠在美國,雖然經常教他在視訊的時後給逗得發笑,笑得開懷到疲憊,孤枕往往仍然讓她有些落寞。「落寞,但不孤單。」她想,一邊看著他為她招募的小小馬戲團。(指向〈百獸率舞的情書.張咪咪的馬戲團(下)〉)
馬戲團的團員們個個兒有他起的諢名。號稱石大傻的二獅兄抱枕還殘留有他的氣味。她不免也覺得,她獨自寄居的空間裡,也殘留有他們攜手的昨日,像他寫的那樣。(指向〈空間史(下)‧床笫之樂〉)
她所以終於釋懷。她知道,她與他隔著天涯,各自在一己的小小居所一方,守候廝守的來日。
後記 之 「為什麼要欺負我?」 之 forever and a day式的臨去「閃」波
起初,張咪咪的網誌幾乎只有石小民,而石小民的網誌有文學、音樂、電影......,什麼都有就是沒有張咪咪。
男人嘛......,風花雪月就遜掉了。
那時候張咪咪喜歡送給石小民一種禮物。在石小民生日的時候,在兩人戀情紀念日的時候。
(有圖有真相的證據在這裡 → 這就是證據〈紀念日前夕〉)
石小民後來開竅了,網誌裡有張咪咪了以後,人都已經在美國。
但是他也想學張咪咪,送給張咪咪一樣的一種禮物。
不過不是我在說,石小民這個人最環保了,所以就改良了張咪咪送禮的型式,變成了數碼版。
要把相關的篇章都串起來,可是寫了好久哩;
是說,這其中也包含了張咪咪和石小民兩個人個性的不同之處。
張咪咪呢,會在送禮物的前一個禮拜告訴石小民她要送什麼給他。
石小民呢,會假裝什麼都沒有準備還順便裝傻忘記張咪咪的生日。
這就是〈萬箭齊發閃光彈 - 目不轉睛的情書〉的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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