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台灣,南投的石俞恭先生,我的父親,要我在父親節的時候不要費心為他準備禮物。
我暗自感到慚愧,因為我其實沒有獨立的財源為我的父親準備父親節禮物。
後來,我這樣體會到:
作一個像我的父親這樣了不起的父親的兒子,說「父親節快樂」實在是遠遠不足夠的。
這是一份說「對不起」的父親節禮物。
我的父親,沒有像他自己一樣溫厚而堅韌的父親;我的父親,沒有像他自己一樣穩重而遠慮的兒子。這是我父親的孤獨。
我還幼小的時候,父親坐在偉仕牌機車的前座,我的視線所及是他寬大的背脊以及當時還沒有夾雜白髮的後腦。我偷偷地從父親背後探出腦袋,窺看前方鋪陳延展出去的道路,以及被機車的燈光映照成星火的蚊蚋迎面撲來。被撲面的風沙和蟲蠅打得有些疼痛的時候,躲回父親的背後。然後經常會不解地注意到,父親駕駛機車時,偶爾深深地歎息,偶爾搖搖頭。非要等到偉仕牌機車被淘汰,家中擁有的交通工具換成汽車並且更換數次以後,我才能夠了解,並且還經常忘記,父親隨時隨地在心中反省並且思慮生活中的是非得失,進而籌劃朝向至善改正的步驟。我懂得,然而經常忘記父親嚴謹的習慣。
當我安全地躲在前座父親的背後,還懞懂地無法了解父親的歎息。不再畏懼風沙以及途路的遙遠,倚賴父親的賜予開始莽撞地走闖;被我丟在身後的父親,並不曾停止他時時未雨綢繆的擔憂。然而我經常沒有去將它們體會的耐性。這是我父親的孤獨。
父親來自人們多半還困苦的世代。我的父親有額外的困苦,那是因為他其實曾經富裕。富裕和貧困,以他的父親的一蹶不振和自暴自棄為界。那界線如此冷不及防地斷然,富裕的陳跡尚未消蝕殆盡的時候,他已經在吞忍赤貧的滋味。父親穿著應該要享受羨艷但是遭到鄙夷的華服,眼巴巴望著他無法負擔的廉價小吃。他終於執起碎石,暗中將它們投入攤販的鍋中以後開始屈辱地奔逃。
始終不懈地奔逃下,脫去沒有適切身分去穿著的華服,丟棄沒有餘裕承擔的一切惡習,沒有逸樂,沒有懶散,沒有好整以暇地奔逃奔逃奔逃。奔逃離開貧困需要嚴謹勤奮,父親就嚴謹勤奮。奔逃離開潰敗需要兢兢業業,父親就兢兢業業。奔逃離開守成不易需要不厭其煩的警醒,父親就不厭其煩的警醒。奔逃奔逃奔逃。
始終不懈地奔逃後,他尋獲了願意與他一同胼手胝足的妻,生下了在富足圓滿裡長成的兒。為了妻兒,父親將自己裝備成他自己的父親不曾完備的溫厚堅韌。奔逃的途程中沒有餘裕成就的,期望並且賜予我。父親沈著木訥,他將我教養成為善道好辯。他拘謹保守,但是從不吝嗇以金錢和嘉許掖助我能夠馳騁情思,駕馭文字。父親鮮少讓自己奢侈並且平靜安然地欣賞一闕樂曲,我在音樂廳裡和唱片轉盤當中揮霍他勞力的所得。父親一生侷限於他的母語,唯有正直耿介的修辭令他與眾不同;卻早早在我胸臆間植下悠遊種種語言文字,舌燦蓮花的種子。父親拚命奔逃的果實不一而足。用生死般的疲勞換得他從未得以收穫的奢華在我的周身成就,而我還以為那些來自於我自己。
父親不是不知道他的奔逃獲致的成果,只是他看遍還身歷過成敗幻滅。深怕我不能體會長久地在富足當中駐足,需要付出相較於與積累成為富足等量,甚至更沈重的勤奮與警覺。而我還以為父親仍然驚惶於奔逃,我甚至一度以為他要我與他一同,繼續奔逃奔逃。於是我充耳不聞,於是我甩開他關切的雙手。這是我父親的孤獨。
於是父親哭了,在我離開台灣,前往美國的時候。
父親或許感到欣慰與驕傲。不是因為他自己的兒子就讀名校的虛榮,不是因為向棄他獨自一人奔逃的,他自己的父親,證明了自己;是因為看見一己的奔逃,完成了他曾經甚至不敢去想像的心願。即便,那弘願並不是成就予他自身。而他其實可以驕傲得早一些,驕傲得多一些,如果我不是因為不如他那樣的警醒,因而蹉跎了時間,遭遇了困頓。
父親或許感到憂慮。希望我想得多一些,知道我的負笈美國意味著他和我的母親沈重的負擔;希望我想得遠一些,不要以為此去只是為了攫取一個學位,要張開耳目,學習知識以外也在孑然一身當中學習自立,學習在困頓當中珍重穩健踏實的價值。而他其實可以憂慮得少一些,如果我不是還若無其事,還一派輕鬆地一一向大家告別。而他其實可以憂慮得少一些,如果不是看見我在去國以前還壓抑不住躁動莽撞的脾氣。
父親想必感到矛盾的煎熬。兒子在台灣都已經教他放心不下,更何況去到遙遠的美國;轉而期盼我在遠方的考驗當中深思並成熟,又怕我抵受不住煎熬。明明知道我就是在他的翼護之下沒有他的穩重、踏實和遠慮;想要撒手逼我進化,偏又忍不住想要指點我該避開哪些又哪些險惡的暗礁。父親在他的奔逃當中學得了精密地計算機率與風險。牽扯著親情的世事偏偏令他抓不準拿捏的尺度,他於是焦急。
二零零七年八月九日,上午十時許的桃園機場大廳,我登機前的片刻。我的父親受困在他的孤獨中。他的子嗣終於要長久得離開他。我成功繼承自他的,他感到欣慰;焦急地想要灌輸於我而我沒有學得的,他感到憂煩和離別在即的時不我予。起飛之前,竟然沒有時間再一一確認他所有的叮囑。他有千言萬語,他深怕掛一漏萬......
我的父親有旁人,有他的至親當中無人能夠擁有的縝密思慮。我的父親有不能也不願冷眼坐視旁人以及他的至親涉險的汲汲善良。我的父親有萬千叮囑讓他往往失去條理清晰地陳述的頭緒,我有自視太高難免目空一切的八百萬種心不在焉。
於是父親分不清擔憂與欣慰,理不開離情與期許,百感交集地哭了。
我,沒有當成我的父親熱切期許的,穩重而遠慮的兒子;我的父親,深怕我日後無法當成像他一樣溫厚而堅韌的父親。
我的父親,在 二零零七年八月九日,上午十時許的桃園機場大廳,我登機前的片刻,難得的哭了。而我竟然要到整整一年之後的現在方才深思揣摩父親的眼淚而甚至不能細密完整......
這是我父親的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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