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篇網誌的題材放在心裡揣摩了很久。
關於一闕我相當喜愛的曲子,一張我相當喜歡的唱片。
遲遲沒有寫的原因,大概是因為每每巴不得我的文字就飛舞成為音樂而不可得......
它是柴可夫斯基(Peter Ilyich Tchaikovsky)的A小調鋼琴三重奏,作品50(Piano Trio in A minor, op. 50)。
我手上鍾愛的兩個版本都是美藝三重奏(Beaux Arts Trio)的手筆,分別在一九七零年與一九八八年為PHILIPS唱片公司錄製。
來到美國求學以後,在生活當中必須攝取大量的音樂作為一種嗎啡的習慣一如從前;但是,一些品味卻悄悄地更改了。以前,還在台灣生活的時候,喜歡馬勒 (Gustav Mahler)。這件事大伙兒都知道。舊的誠品書店台大店地下室的員工製物櫃裡,窩藏了不敢帶回家的唱片。(啊......買太多會被叨唸...)裡頭多半就是馬勒。「因為他是個神經病嘛!」一貫地是喜愛一位作曲家的理由。馬勒真的是個神經病。你搞不懂,一個只有一百五十幾公分高的人的音樂中哪裡來的那麼多張狂的驕傲。你搞不懂,一個權傾十九世紀末葉大西洋兩岸音樂界的人的音樂裡又哪裡來的那麼多卑微、惶恐。你搞不懂,他的音樂可以讓華格納 (Richard Wagner)晦澀幽微的〈崔斯坦與伊索德〉(Tristan und Isolde)與之相比之下聽起來像是對仗嚴整的海頓(Josef Haydn)交響曲(註),又到底是如何只以弦樂和豎琴配器就寫出淒美到讓人心碎‧又「拔辣」到會給維斯康提(Luchino Visconti)用在他的〈魂斷威尼斯〉(Morte e Venezia)作為電影配樂的第五號交響曲第四樂章的慢板......總之,馬小勒是個神經病!所以真是討人喜歡。
(小丸子的旁白先生說:明明要寫的是柴可夫斯基,卻先囉唆一大堆馬蝦米勒的才是神經病!)
所以總之,來到美國生活也求學之後,品味悄悄地變了。往往聽馬勒的時候,會動了真脾氣的想說:你這傢伙真是個神經病!從前枯燥無聊的布魯克納(Anton Bruckner)變得溫柔而可親了。從前聽莫札特會覺得像是注視著一潭碧水澄澈如洗,禁不住想要伸手將她攪得混濁,順便撂一句:你別再裝天真了!這個世界才沒那麼美好。現在會竟然因為他沒有機心的簡單而墮淚。從前礙於必須故作品味卓越,喜歡柴可夫斯基也不好隨便表態,現在是不吐不快了。
與柴可夫斯基鋼琴三重奏遭遇的緣起還是一個神經病式的故事。
一九九八年的夏天,輔仁大學歷史系九九級開始了他們的畢業旅行。第一晚在花蓮停留。吃完了「液香扁食」,與智淵和老湯在花蓮市區街頭閒晃百無聊賴。晃著晃著就晃進一間販賣唱片的小肆。(和智淵走在一起到最後一定會走進唱片行。)老湯在旁邊嘀咕個沒完:「來花蓮還逛唱片行?你們是神經病!」沒想到花蓮市的唱片行真不是蓋的!一眼就看見那一張當時已經不太容易得見的PHILIPS柴可夫斯基鋼琴三重奏唱片。當然二話不說,先拎在手裡。智淵則找到一張EMI的西貝流士(Jean Sibelius)第二號交響曲。重點是,那是由巴畢羅里(Sir John Barbirolli)率領哈雷交響樂團(Halle symphony orchestra)演奏的版本,也是絕版多時的名盤一張。兩個人非常開心的結帳以後,心滿意足的決定回客店睡覺。一路上老湯還在念念有詞:「大老遠跑到花蓮,一人買一張唱片,你們兩個人是神經病......」
猜想,智淵當時一定也在心裡覺得:「尋寶這回事可是得夙夜匪懈。看到寶還不據為己有,那才是神經病,而且要天誅地滅。」
畢業旅行的路線沿著島國的東部海岸一路往下。也去了綠島。也住了民宿。也看了正好進行當中的世界盃足球決賽。當年的席丹(Zinedine Zidane)可真是神乎其技。也遇見了豪爽的原住民。也一個人和他們一起大啖九層塔爆炒軟殼小螃蟹。也一起痛飲米酒。也在礁岸邊脫光了衣服,差一點跳進海裡。
去完了綠島最後去高雄。還是和智淵、老湯走在一道兒。吆喝了宣勳和凱文,一起去中山大學附近吃「海之冰」。和智淵一樣,吃三倍份量的。吃正常份量的老湯吃完了又開始多嘴:「他愛賣大份量,也沒人規定你們一定得吃大份量。你們真是兩個神經病!」
畢業旅行結束了。回到台北接著帶領一群孩子在山中生活。當時的孩子老聽「妙!妙!妙!」,這廂當DJ的非要用亂彈、用豬頭皮、用Guns N’ Roses,甚至用Skid Row辦舞會。晚上為孩子唸川端康成的《古都》當作睡前故事。另有一間寢室的孩子愛聽蔣勳的《多情應笑我》。最怪的一個睡前要聽毛宗崗評點本《三國演義》。唸完了故事要對付一個永遠最遲入睡的三歲小女孩。她的腦殘父母在她上山之前帶著她一起看電影〈半夜鬼上床〉。把她抱著在院子裡走啊走,走啊走;待她睡著了,再悄悄放回眠床上。但是得小心不可讓她感覺到脫離了懷抱。後來發現,輕唱Eagles的〈In the New York Minutes〉和〈Desperado〉最容易教她睡著。隔天睡醒了賴著非得要去將她從眠床上抱起,繼續在庭院裡繞啊繞。繞到她心滿意足了還是不會善罷甘休,「小民,畫畫...」和「小民,歌歌...」緊隨著就接踵而至......
彼時年方二十。彼時還有大好的戀情。彼時還有一腔的義憤。彼時的海洋依然蔚藍。彼時世界尚且年輕。彼時萬物只消一指,就溫馴地領受被賜予的名姓 。
柴可夫斯基的鋼琴三重奏,供在櫥裡。當作寶,卻始終沒弄清楚哪裡好。
--未完待續......
註:這話是十九世紀末葉的大指揮家Hans von Bülow聽完了馬勒以鋼琴為他彈奏自己的第二號交響曲首樂章之後說的。他還說啊,如果那種東西也能叫音樂,那他真的一點都不懂音樂之為物。看來大家都覺得馬小勒是個神經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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