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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mypaper.pchome.com.tw/news/viola1977/3/1268217667/20060430002630/#centerFlag
在為她所尋獲以前,他聽不懂,更聽不完布魯克納(Anton Bruckner)的任何一闕交響曲。
對他來說,對獅子座、囂張、跋扈、倔強、急性子、拗脾氣、好逞強...... 的他來說,布魯克納這位老先生音樂裡的徐緩聽起來呆滯,悠揚聽起來繁複,含蓄聽起來做作、深情聽起來駑鈍、虔誠聽起來愚痴..... 布魯克納天長地久般的旋律,遠遠的超出了他的耐性的延展度。
布魯克納作為一個華格納(Richard Wagner)的追隨者與崇拜者,對於在樂劇〈崔斯坦與伊索德〉(Tristan und Isolde)當中給運用得酣暢淋漓的所謂「無限旋律」(Unendliche Melodie)自然是不得不去模仿效法。而男孩從來無法了解,怎麼在〈崔斯坦與伊索德〉裡頭那樣的纏綿悱惻、交疊繾綣在布魯克納的音樂裡聽來就變成了沒完沒了的枯燥磨難呢?難道,「橘越淮而為枳」的典故,在八竿子打不著的兩個德國佬身上也一樣能夠獲得印證啊啊啊?他於是就像百年前布魯克納的年少學生們一樣,老是在心理偷偷嘲笑布魯克納的笨拙;而他更是過分,在他的心裡,布魯克納是個華格納的拙劣模仿者。
”華格納他老兄都說交響曲這東西早該掃到水溝裡去了。結果你崇拜他的方式是寫了九闕交響曲!豬?頭?啊?你?”
那一年的某一天,這樣一個囂張、愛放厥辭的他走進了新生南路上的書林書店。當天的他其實心情低落。他所景仰的薩伊德(Edward Said)在夏天謝世,他於是想尋找始終沒有在台灣的書市裡見過,薩伊德關於音樂的精采作品《Musical Elaborations》作為紀念;他要兩本,一本給自己,一本送給恩師F。書林書店沒有現書,看顧書肆的女孩遞給他一張客訂單,在他以他慣有的書寫速度(據所有人說,十分緩慢)填寫完了客訂單以後,他將它交還給女孩,正想要在完成遞交的動作之後對女孩投以微笑;女孩不等他將嘴角揚起便說:「這樣就可以了!」他頓時間覺得遭到冒犯。心想:妳這人也太沒有耐心,我也並沒有還要妳多做些什麼,竟然連個微笑都不願意等,粗魯透了。於是不快的走出書店。後來,女孩在訂購的過程當中發現他將書名錯寫成了The Elaborations of Music。後來,他又再到書林書店訂購了Oxford版的Shakespeare《King Lear》以及Tom Stoppard啟發自Hamlet的《Rosencrantz and Guildenstern Are Dead》。而後來,他告訴她,這個劇作實在應該譯作「抓耙子死翹翹」。後來,他終於去到書林書店訂購了那本Harold Bloom討論Hamlet的小書《Hamlet:Poem Unlimited》。而在這屢次的後來之間,他早已忘記了她就是那個曾讓他覺得倍受冒犯的女孩。
書店通知他書已訂到,他前往取書的時候,她卻在店面內遍尋不獲那小書的蹤跡。接著,她從裝載著群書的書車後冒出頭來對他說:能幫我一起找嗎?在那一個剎那,她讓他的心臟分裂成為兩半。其中的一半倚仗著也在書店工作的立場咒罵道:妳他媽的算什麼書店店員!我在書店工作了這幾年還從來沒有要讀者和我一起找書的!另一半的心臟微醺的發現到,她微翹的上脣就已經足以讓他墜入情網。
此後,害羞而經常膽怯如一隻土撥鼠的他,畢竟按耐不了很久;在一個錯過了末班公車,從她在南勢角的住處講完了一串冷笑話步行回家的夜晚,他站在連絡永和與台北市的永福橋當間,傳給她這樣一個簡訊:
我現在在永福橋的中間。一定沒有人曾經站在永福橋的中間對妳說過他喜歡妳吧?
而後來,他與她牽起手在島嶼上四處巡遊。他們會散步到師大夜市吃掉一些他在這一篇網誌之後將要訴說其故事的車輪蛋糕和一些生煎包。自小愛看電影的他會拖著她在台北市各處的電影院流連;雖然,最後他們最喜歡的只有還收藏著那麼些許懷舊風情的梅花戲院與長春戲院。有一些時候,他們走得遠一些,便會去到宜蘭山區的溫泉鄉,不耐燥熱的他喜歡靜靜地觀看她在溫熱的洗浴之後,眠中的安祥蘊藉著的美夢。有時,走得更遠一些,他們去到島嶼的東邊,參加他的弟弟與眼眸當中掩映著山巒間空靈的美麗女孩的婚禮;或者,去到他曾經服兵役的所在,在臨海的公路上徜徉。
駕馭起文字來往往高蹈恣肆的他有時候拙於話語,他於是會派遣他所鍾愛的樂音取悅她。他喜歡馬勒(Gustav Mahler),無奈馬勒太糾結的卑微與憂鬱寫不成輕柔;他喜歡布拉姆斯(Johanness Brahms),無奈布拉姆斯太卓絕的孤傲寫不出眷戀;他喜歡史克里亞賓(Alexander Scriabin),無奈史克里亞賓太濃烈的慾情寫不完含蓄;他喜歡李斯特(Franz Liszt),無奈李斯特太奔放的馳騁寫不盡從容;而他當然不能不喜歡的貝多芬(Ludwig van Beethoven)太剛健的昂揚寫不進繾綣。有一天,她拾起了他雖然只作充耳不聞,卻依然收藏著的其中一張布魯克納的唱片。此後便長久的聆聽下去。
他起初不懂。
他還是只能感應布魯克納那一切一切都經過修飾、琢磨的冗長、繁複與枯燥。他不能懂她對於布魯克納的喜愛。他問她為什麼?她只說:
她在其中聽見了她全心全意愛戀著他的脈動深刻而內斂地流洩,其反覆演繹源源不絕。
他其實早已經發現,他其實早已經感應,她喜愛著他對她說愛的方式,她喜愛著她在他身上看見的善良,她喜愛著他的桀傲不群;她甚至疼愛著他的懦弱,疼愛著他的頑劣,疼愛著他的凶狠...... 她以寬容愛戀他,令他感覺平靜。某些愛樂者對於布魯克納一向有只是將同一闕交響曲反覆謄寫九遍之譏;然而因為她對於他的愛情,布魯克納頻繁地一再重複表述竟然開始顯得無可厚非。她有遠遠多於九種表現為溫暖與撫慰的同一份不渝的疼愛,令永遠趾高氣昂的他安靜下來。他為了她收藏越來越多的布魯克納唱片。福特萬格勒(Wilhelm Furtwangler)的神秘深邃、貝姆(Karl Boehm)的溫文進取、柴利比達克(Sergiu Celibidache)的徐緩深刻、舒利許(Carl Schuricht)的宏偉古樸、約夫姆(Eugen Jochum)的曲折沛然、克倫培勒(Otto Klemperer)的節制穩健、拜奴姆(Eduardo van Beinum)的清新奔放、霍倫斯坦(Jascha Horenstein)的濃郁激躍、卡拉揚(Herbert von Krajan)的豐美華麗、朱里尼(Carlo Maria Giulini)的含蓄雋永、汪德(Gunter Wand)的端正典雅......甚至是僅只一曲的伯恩斯坦(Leonard Bernstein)的渲染與疊宕,一切的加總,對於他都遠遠不及她對於他一千種的同一份珍愛、一千種的同一份寬容、一千種的同一份叮囑、一千種同一份耐心......
在為她所尋獲以後,他開始學聽布魯克納。後來,他獨自到了美國生活也奮鬥,她在島國中等待。
他有時依然放任自己孩子氣地悠游。他把他居住的Harmony Hall喚作「諧和居」、他暱稱他每天依循著上下走動的Broadway為福佬話的「大條ㄟ」、他把東亞系所在的Kent Hall旁邊的Philosophy Hall譯作「欣智館」、他把他每週要前往的語言中心前方的草地命名為「德布西」...... 他在哥倫比亞大學的校園觀察松鼠與追逐鴿子,他的一切胡鬧調皮無法令他哪怕只是暫時忘記她不在身旁的事實。
他於是時而獨坐諧和居裡,將布魯克納的交響曲放送。他閉上雙眼。將每一弧樂音晃蕩開來的波紋 ,當作她的擁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