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小民寫成了〈以布魯克納為底蘊相愛吧!〉之後,
因為張咪咪對於該篇網誌的喜愛,感到十分開心;
張咪咪看過了〈以布魯克納為底蘊相愛吧!〉之後,
發現石小民這悶葫蘆就算是緘默,畢竟還是暗自理解著張咪咪對於他的愛戀的脈絡,感到十分欣慰。
他們隔著太平洋,各自又將他們喜愛的布魯克納以甜蜜的默契聆聽,一遍又一遍。
在〈以布魯克納為底蘊相愛吧!〉當中,張咪咪喜歡石小民逐個兒細數他為了張咪咪收藏的布魯克納詮釋者的段落。
在張咪咪眼裡,
即便石小民時而非常認真而嚴肅的對待他所喜歡的音樂,即便石小民會錙銖必較的仔細聆聽、辨別、比較他所收藏的各種版本之間的微小差異,並且將之當成一種聆樂的樂趣;還是藏不住經常在這些正經偽裝後邊探頭探腦的孩子氣。收集經典唱片的石小民,其實同在潮汐與陸地的交界處揀拾、收集貝殼的男孩沒有太大差別。同樣是貝殼,男孩醉心、目眩於各式各樣的花色與形狀;同樣是一首曲子,石小民沉浸、耽溺於各門各派的口吻與詮釋。男孩擁有大批的貝殼收藏,而同一闕馬勒第九號交響曲,石小民珍藏有不下二十種版本。當張咪咪和石小民一道返回他在南投的家,才走進他自國中開始居住的寢室的石小民,立刻要將陳列有他的唱片收藏的每一個抽屜全部拉開。張咪咪問道為什麼。石小民只說:這樣他們才能保護我啊!回到了南投的石小民,徹頭徹尾地變成一個小男孩。在他所習慣的位置上睡著了的石小民,樓下有他的爸、媽保護著,左手邊有他成百成千的唱片收藏保護著,右手邊有張咪咪保護著。
張咪咪往往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的搖搖頭,同石小民的爸、媽一樣,想著:唉......這人長不大的地方,或者是他不想長大的地方,你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也不會有用。
張咪咪固然喜歡布魯克納,但是沒有石小民的收集癖和對於版本、名姓的執迷;再者,她有石小民作為她的人工播放機。於是張咪咪只要說:我今天想聽我喜歡的那個人指揮的布魯克納,石小民就會送上拜奴姆(Eduardo van Beinum)的版本。或者說:今天想聽那個大胖子的。石小民就知道該把馬塔契奇(Lovro von Matacic)的布魯克納餵進唱機裡。石小民於是常常故作洋洋得意的對張咪咪說:跟著我,妳只要好整以暇地,就有好電影可以看,就有好音樂可以聽,就有好牛排可以吃。而其實石小民常常暗自竊笑。笑什麼呢?和人談論音樂,談論布魯克納的時候,如果來人竟然會提到馬塔契奇的名字和他演奏的版本,石小民一定會在心裡肅然起敬,知道自己碰上修為深厚的重度樂迷了。他的張咪咪,懂得欣賞這往往只有行家珍而重之的逸品;然而,他的張咪咪甚至不知道馬塔契奇的大名,對她而言,他就只是〝那個胖子〞。
張咪咪和石小民,於是各自以他們自己的方式喜歡布魯克納的音樂。聯繫著他們的愛好的,是他們對於彼此的愛情。張咪咪在布魯克納的音樂裡結識了為她傾吐深愛、眷戀的知音,石小民則在為他的張咪咪充當愛情DJ的工作裡獲得成就感。現在,隔著一整個美洲大陸與太平洋,他們還是這樣地各自諦聽著布魯克納,並且想念彼此。
幾個月來,在他的諧和居裡,石小民在心中溫習張咪咪愛他的方式與溫度;用張咪咪的方式,聆聽布魯克納的音樂。逐漸的,布魯克納音樂裡的況味,在石小民的心眼中愈發的清晰。
石小民從他的收藏當中攜帶到美國的布魯克納唱片分別是:貝姆(Karl Boehm)指揮巴伐利亞廣播交響樂團(Symphonieorchester des Bayerischen Rundfunks)、汪德(Gunter Wand)指揮柏林愛樂(Berliner Philharmoniker)以及鄧斯泰特(Klaus Tennstedt)指揮倫敦愛樂管絃樂團(London Philharmonic Orchestra)演奏的布魯克納第七號交響曲,和舒利許(Carl Schuricht)指揮維也納愛樂(Wiener Philharmoniker)、伯恩斯坦(Leonard Bernstein)指揮維也納愛樂演奏的布魯克納第九號交響曲。在布魯克納的作品當中,石小民最喜愛的是此翁的第七號交響曲。和百年以前所有聽不懂布魯克納的音樂的群眾一樣,石小民必須從第七號交響曲開始喜愛布魯克納。這闕讓布魯克納在嚐盡了舉世的冷眼之後終於獲得激賞的作品,有著悠揚曲折的主題旋律和絕美的慢板樂章。當石小民想念張咪咪,他往往也就是藉著這第七號交響曲以為排遣。第七號交響曲的首樂章,對於石小民來說,十分精準地具現了張咪咪對於他的疼愛。
在布魯克納的音樂裡,「反覆」是一個十分醒目的特色。對於不能夠欣賞布魯克納的音樂的人來說,布魯克納老是讓同一組旋律沒完沒了的反覆再反覆,無聊得很。一再的反覆造就了冗長,而令人窒息的冗長復又令一再的反覆顯得可厭。要不是因為張咪咪的緣故,石小民怕是永遠也不會懂得去領受布魯克納式的反覆。石小民的脾氣很是倔強,一拗起脾氣來往往是六親不認,誰的話都不肯聽。你得將你的忠告好好的,一遍一遍的,不厭其煩的說;到最後,石小民就算還是不能夠靜下心來體會你的善意,至少也會因為你的耐心而開始覺得不好意思。石小民的母親和張咪咪同樣很是了解這個對付石小民的方法。耐心,固然不會立竿見影,但的確是絕對會在最後將石小民收服的捕獸器。一個諧和居窗外雪花紛飛的夜裡,石小民聽著鄧斯泰特領銜演奏的布魯克納第七號交響曲。那是一個側錄於一九八四年的現場演奏。鄧斯泰特的現場演奏,一向以無比的專注與瘋魔聞名。在一個弦樂部齊奏,一再一再一再反覆的旋律中,石小民聽見了每一次的反覆都蘊藉著一次深沉似一次的強度,一次誠摯似一次的懇切。石小民不禁淌下眼淚......他終於懂得了,他終於理解了他的張咪咪在他的身上所投注的,以疼愛長遠地延展成的耐心。鄧斯泰特手下的一個樂句不斷不斷的重複再重複,加強再加強,等待著新的和諧衍生出來,一似張咪咪不斷不斷的以她的耐心等待再等待,守候新的自省在石小民心裡衍生出來。
「妳對我的喜歡是很特別的,妳喜歡我的眼神,喜歡我寫的文章,喜歡我像小孩的部分,喜歡我喜歡的東西,喜歡我這個人本來的樣子,從來沒有人這樣喜歡過我耶!」
石小民一度對張咪咪這麼說,在他還不了解他的話語已經為布魯克納書寫在他的旋律裡的時候。布魯克納第七號交響曲的首樂章生發於一段悠揚曲折的主旋律。那起首的樂句蜿蜒曲折的發展下去。整個第七號交響曲的首樂章裡,這個主題旋律發展演變,與新生發的旋律衝突、競爭、交涉與折衝。有時是正面的遭遇,有時是迂迴的閃躲。以柴利比達克(Sergiu Celibidache)的觀點來看,布魯克納對於交響曲當中奏鳴曲式此一類型的最重大開創就在於布魯克納首次在第二主題以外更引進第三、第四個主題旋律,然後同時讓眾多主題旋律去辯證發展,最終取得和諧的平衡。於是,第七號交響曲的首樂章實際上是一場苦鬥。那第一主題面臨了他者的挑戰、自我的質疑,在首樂章當中奮力而不乏苦痛的緩緩前進。在首樂章的收煞處,那展開整闕樂曲的第一主題再度地吟嘔起來;只是這一次,它不再曲折地蜿蜒轉變。它堅定地作為它自己一再一再的重複。它終於接受了它自己本然的面貌。樂章便結束在它堅決的對於自身的宣告當中。不再搖擺,不再遊移。布魯克納的深意,從來不曾那樣清晰地鋪陳在石小民的眼前。被愛的效果,不就是讓一個人識取,並且接受他自己本然的面貌?被愛的效果,原來,並不是像石小民曾經以為的那樣,僅僅只是讓一個人「滿意」於自己。而是,讓他「接受」自己,學會同本然的自己共處;並且,懷抱著使之更加完善的祈願與信念。就如同布魯克納第七號交響曲的首樂章末,那第一主題最終像是朝著天際,朝著更高遠的層次投射出去一樣。張咪咪堅固而沉穩地喜歡著石小民本來的樣子的心意,以及心裡永遠充斥著亂迷與不安的石小民因為張咪咪的疼愛而安靜下來,若是發而為聲響,聽起來就會是布魯克納第七號交響曲的首樂章。
這是一紙情書。布魯克納第七號交響曲的首樂章,張咪咪與石小民寄予彼此的情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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