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週末,
哥倫比亞大學的東亞圖書館(C. V. Starr East Asian Library)遲至中午十二點才開放。
加上週末又不像週一到週四,我必須在午後到學校上課;
必須利用早上的時間溫習日文或者專題研討的閱讀材料。
所以,
週六和週日的早晨,對我而言是真正的空閒,我可以從容悠哉的度過。
但是,
現在過的這種萬事「不能」求人的日子,可容我懶散不得;於是那大把的空閒時光,更是督促著我去將它們善加利用。
結果,
週日的早晨變成我的料理時間。我會在用過週日的早餐以後,輕裝越過一百一十街的教堂園道。
去到我時時要光顧的西城超市,一邊在貨架間閑步一邊盤算著下一週吃食的菜色,一邊也就選購能夠用上的食材。
各種所需材料打點齊整以後,便回到我的諧和居,在三樓的廚房裡逐步將我下一週的伙食烹調完成。
關於下廚的種種,多半就像我在日前的網誌當中所描述的那樣。
還沒有細述過的是周六的早晨。
那是排定了的,熨燙衣物的時間。
我打小就是個為我的母親萬般疼愛著的孩子。
我在睡前聽見的是母親的聲音講述種種民間故事、傳奇或者是童話,有時候是一首首的唐詩。
母親並且總是鼓勵我逢人便投以微笑,還以她每日仔細打理的衣物將我粧點得更顯有禮可親。
於是,
我長成一個萬般注重自己的門面,愛漂亮的獅子座大男生實在一點都不令人意外。
於是乎即便現在只有我孤身一人居住在紐約這大城市裡,
我又怎麼可能讓我的衣物上的皺摺洩漏了獨身的我的心湖經常被鄉愁吹皺、攪擾的事實呢?
那自然是萬萬不可!
我在人前當然只可以是一貫的從容瀟灑,而其實踐當然要從我有條不紊的外表開始。
除了有時候我一時玩性發作,會將牛仔吊帶褲穿到學校去招同學在心裡暗笑,當然也有人直率地指出我的衣著顯得有些幼稚;
其他日子裡,多半會穿上身的,便是那些非黑即白,剪裁合身的襯衫。襯衫最是要求平整筆挺。
禮拜六所以是個大日子!
若說我在週日花去一個早晨打理我未來一週的生理需求,用來餵養我的身體。
那麼很顯然的,
週六熨燙衣服的既定行程深刻的關乎著我的心理品質和幸福感,它用來餵養我的高傲。
那麼週六早晨的我說起來的確是相當地不虞寂寥!
因為我操持著我的熨斗,不停不停、一再一再地與我的衣物們交談著。
讀到這兒,想當然爾地包括了張咪咪在其中,熟悉我的脾性的朋友們,必定就開始禁不住要問:
石小民燙衣服的時候聽什麼音樂呢?
我自己在執起熨斗之前,面對著駐紮在諧和居裡,只得我的唱片收藏當中的一小部分的有限選項思索著......
不會是馬勒,我不會想要在這個時候讓我的情緒起伏得不讓我將之好好梳理。
不會是張咪咪鍾愛的布魯克納,我也不想讓自己的心神紮實穩當到失去了一些奇想,那絕對不利於我與衣物之剪裁的交涉。
不會是李斯特,他那B小調鋼琴奏鳴曲,作品178想必會讓我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了起來;
那樣不免就燙不好衣物,也許還要燙了自己。
貝多芬的後期弦樂四重奏就這麼地脫穎而出。
華語世界的閱讀文化裡有「少不讀水滸」的俗諺,強調的是一部作品對於領受他的心靈的巨大影響;
所以看來一種適切於一個作品的心境似乎還端看它能否安然的厝身於作品的語境之中......
貝多芬的後期弦樂四重奏似乎就有這種性格。
我記得我所景仰的李歐梵先生在他的《狐狸洞話語》當中便曾經提及,
貝多芬的後期弦樂四重奏絕不適合輕率的與之親近。
米蘭‧昆德拉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當中所以要援引貝多芬第十六號F大調弦樂四重奏,作品135的末樂章,
那著名的〝Muß es sein?〞、〝Es muß sein!〞(註)樂段來表徵小說主人公托馬斯對於一己的生命之詰問,
想必也是深深感覺到這音樂當中深沉的內省。
更別提在問世之初,其複雜與深刻令舉世無人能夠了解的降B大調,作品133的「大賦格曲」(Grosse Fuge),
一向以來為所有樂迷視之為弦樂四重奏此一體例當中的最高傑作,
同時貝多芬在晚年已臻化境的賦格、對位技法直令大賦格曲表徵為音樂此一形式對於生命本身最深沉終極的追問。
我手邊的版本是義大利弦樂四重奏(Quartetto Italiano)六零年代末期在PHILIPS的名演,
長久以來在我身邊,但是敬畏權威的我也始終不敢等閒視之,通常只在神志清明,感覺領悟一些生活當中的可取之道的時候才會將它放送。
燙衣服的時候,我十分專注。
衣擺、衣袖這些所在,將它攤平了去熨燙即可;
要緊處在腋窩、衣領以及肩線這些所在。
為了讓衣物去貼合肢體,裁縫們可不能傻傻的讓它們死板板地直來直往;於是這些細小處呈現出來的是弧形以及曲線。
想要將之攤平了去整燙只是徒勞,它們本質上拒絕用單純、天真的文法與燙衣者進行溝通。
你得在腦海中構思,運用燙衣板構造的曲線去模擬你自己的肢體;
然後再令衣物去遷就那虛構的線條,最終便會發現拋棄了「平」與「整」的概念之後,
方才體會一些熨燙衣物的法門。
有時候,
你得運用你空閒出來的另一隻手去將衣物剪裁當中的死角或撩起或扭曲,
於是竟然也就創造出適宜於那些曲折的線條被蘊燙的表面。
燙衣服的時候,我十分專注。
而在我的全神貫注以及熨斗滑行於衣物表面的間隙、路徑中,或者是我的手腕或轉折或提拉的韻律中,
貝多芬的後期弦樂四重奏嚴密的將之潤滑與充盈。
我不知道現在我是不是更了解了大師當時的心境。
但是我在同那些為音樂所浸潤的衣物的交涉與談判裡發現了生命當中,
其細微處多半也會呈現弧形以及曲線,沒有固執地直來直往的剛硬線條和平滑表面。
大賦格曲當中某些聽來凸兀,尖銳的粗礪樂思,彷彿藉著那些不時給我出難題的衣物剪裁在講述:
你何曾在自然界當中看過不失以毫釐的筆直和平整?......他們唯有透過人為和矯飾方才得以出現啊......
貝多芬似乎就這麼在用他拋卻了「平」與「整」的執念以後獲得的領悟,
在用他手下的不和諧甚或聽來粗魯的創造在衝絕舉世粉飾的偏見和盲目。
張咪咪誇我近來將我的生活過得明明白白,
饒有條理的安排著我的生活並且知曉我的去向。我感覺開心。
但我在熨燙衣物的時候不禁想,
對於條理、秩序和齊整的癡迷本來就是我某一半性格中的核心,
有時候,
它們似乎不免結構成一種障蔽與罣礙。
看來,我既應當繼續規律地每天往返於諧和居與東亞圖書館之間,每到週六就熨燙我的衣物,每到週日就料理我的餐飯;
也應當繼續地去脫落那些對於嚴整的癡迷執著。
--台灣方面風雨稍歇,紐約晴朗的週末,一整晚的貝多芬後期弦樂四重奏
註:〝Muß es sein?〞、〝Es muß sein!〞是貝多芬的第十六號F大調弦樂四重奏,作品135末樂章賦格曲手稿上的字跡。貝多芬以設問法說道:「非要如此嗎?」,隨後回答道:「非如此不可!」。歷來對其涵義眾說紛紜。有音樂學者將之視為貝多芬對於其晚年對於賦格、對位技法之體悟的夫子自道。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