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我們的村上春樹先生對於他的作品之暢銷而且長銷經常感到不安。
當他的作品銷售量突破數千本，
村上先生的確感受到獲得認同的欣慰；
但是，當銷售量突破百萬，村上先生不禁開始感到毛骨悚然了。
他想：
這一百多萬個購買我的書的人，真的...都懂得我想表達的嗎？
每當我的恩師F提到這個故事，我總是會調皮地想：
他老兄這是活該吧......
誰叫他老是喜愛使用那些稀奇古怪的語尾助詞，這些讓中文譯者賴明珠小姐費神思索安排但是其實沒有準確語義的用詞，
讓他的角色們顯得俏皮而可親。
誰叫他老是喜歡著墨於生活當中繁複瑣碎的種種統計數字，讓他那些個被都會的擁擠與繁忙摧逼的讀者們，
在脫下會社動物的套裝與外衣後，得以溫習一些久以為已經失落了的細緻心意。
誰叫他老是要絮絮叨叨的對於他的吃食以及他聆聽的音樂、他觀賞的電影如數家珍，
以致於他們在他的作品當中反覆出現的頻率足以形成一種次文化。
誰叫他永遠為他所發現的生命與靈魂的闇角，那些不堪訴說、並且也不被建議輕易涉足其中的自省與困頓的領域，
披上了寓言似的、故作迂迴輕鬆狀的外衣，
結果大家往往就只看見羊男、會說貓語的中田先生這些怪誕卻引人入勝的造型。
F繼而說到與村上春樹同是大阪人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大江健三郎往往對於村上先生的作品多有微詞，
認為村上先生的作品根本夠不上「嚴肅文學」之廟堂；
而我們的村上先生偏偏老愛公開發表他個人最尊崇的作家就是大江先生。
我暗自在心裡一邊默默的想，
這真是他媽的我最喜歡村上兄的地方啦；
(雖然一些朋友老是以為我跟村上兄最為深刻的交集應該在於對音樂的愛好，
但是在今年初，我將我的音樂放送系統「升級」成為33 1/3轉的Long Play唱盤，俗稱LP的黑膠唱盤(vinyl)以前，
對於村上兄每每提到的知名演奏，姑且不論我們是否分享著相同的品味，
他口中的名盤，他所意指的八成是黑膠而我的只是CD這件十足屈辱的事，
我往往感到耿耿於懷而且忌妒。
所以啊！那其實是當時的我最討厭村上兄的地方啦！)
並且一邊又得意著，
我對於村上村樹的閱讀，一定一定在那數百萬人次當中，屬於較少數的那一邊。
因為我直到二十五歲，2002年，當我自己生活在宜蘭，
深深的為我所告別的感情事件以及我斷然離開的方式感到後悔自責並且極度懷疑、厭惡自己的夏天，
才真正開始認真而煞有其事的閱讀村上春樹。
多少因為當時的心境，村上先生筆下那些緊緊與現代都會脈動下的疲乏心靈相繫，前面提到的瀟灑偽裝，
對我而言於是真的只是一旦含在口中，不久就要溶化螁卻的糖衣。
引起我的共鳴的，
是包藏在糖衣底下，浮流一般的包含著恐懼、痛悔以及生命當中難已超越的根本困頓，
那些在昔日流淌下來而今天已經陳舊、酸腐的淚水和血汙混雜而成的濃稠汁液。
雖然，當時我還是很樂於以青春紀念碑的角度與人談論《挪威的森林》；
只是把我深深覺得它遠遠不僅是如此的觀察，留給在漆黑深沉的夜裡，
諦聽John Coltrane的〈Interstellar Space〉的自己，
並且與之對談。
直到今天，當我開始真正的自己開始與自己生活在一起，並且為自己料理食物。
才發現，村上兄畢竟還是很深刻的在尋常生活當中提煉出不凡的洞見；
讓往往自負而且跩得個二五八萬的我其實在這幾年間其實也沒能將他讀懂。
村上先生筆下的那些個「我」，若不是在生活當中四處奔走，
跑到海豚飯店暫住為了尋找背上有星星標記的北海道羊或者是與笠原May在捷運出口計算禿頭人數；
就是在聽音樂，再不然，就是燒飯做菜。
依據村上先生的寫作習慣，他不會只告訴你「我」在做菜！
還得要把他所準備的食材、製作方法甚至是誰都可以別出心裁地取一個響亮名號的料理名稱都交待清楚方才願意罷休。
於是坊間就出現了搜羅整理村上春樹在作品裡提及過的料理食譜。
連我都曾經買來了試圖按圖索驥和按表操課。
就在我身在諧和居三樓的廚房裡，一邊製作要放入咖哩的小肉丸，一邊切蔬菜、水果，一邊攪拌咖哩的時候，
突然漸漸體會到一個男人在廚房當中能夠獲得的神啟(epiphany)。
我以前還以為，
那些「我」從前在廚房裡張羅的只是一些獨身男子款待自己的新奇玩意兒！
當我專注的緩緩運刀，想要將我的洋蔥切開成為一樣厚度的薄片，當我同時在思索我是否能夠發現更省力持刀方式，
當我更是一邊體察刀鋒進入食材的角度，並且考慮刀刃將之截斷的最佳運行路徑；
我的心神緩緩的降落而沉澱下來，
而後展開自己與自己的對話。
刀，與食材的初初接觸，繼而進入它的內裡，然後將之分析而斷離，最後接觸砧板的各種細碎聲響，
形成一種週而復始的韻律並且令週遭安靜下來。
令我感覺不到距離我只有數十步之遙，
繁忙而車水馬龍的教堂園道上時而要呼嘯而過的運貨卡車與警笛長鳴。
我一邊與自己內心的計算對話，一邊注意著身邊的爐火和鍋中的溫度，
一邊盤算著下一步的行動。
這時我初次與在紐約生活近兩個禮拜的自己遭遇。
這同一個人在這段時間裡去到各種場所、會見各方的師友，用自己的步調開始融入紐約的韻律，
種種放在心中的紀錄的反思在這時緩緩鋪陳開來。
我在攪拌著咖哩的時候，感覺著我的右手腕的律動，同時也一一檢視著展示開來的或急或徐的各種生活的軌跡和速率。
像是在我習慣的散步裡會發生的一樣，
我時而想起某一種能夠更悠游地行走的步履，時而想起一段能夠寫入我在構思的篇章的文句，
時而是數天以前的閱讀遲至今天才清楚地顯現的體會......
在我的咖哩即將完成的同時，
我竟然開始對於即將展開的新學期油然生發出一種自信和期待。
並且發現到，
這是一個人必須時時調整他的步幅和姿態方才得以從容地穿梭的都市；
並且，我已經發明了適合自己在下一週穿戴的神態。
男人的廚房，是他衝決一己的思想與襟度之疆界的場所；
是他緩緩的抖落生活中的塵埃與渣籽，重新的外出去邁開步伐的療瘉處(retreat)。
它與John Coltrane在1965年以後的作品以及貝多芬第十五號弦樂四重奏(String Quartet No. 15 in A minor, Op. 132)第三樂章的長大慢板，
屬於同一種空間，同一種性質，同一個場域。
文章定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