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不能成篇,但是無法割捨的段落。
恩師F經常勸戒她的學生們,關於為文時,裁量刪節的重要。
〝不能扼抑〞的恣肆往往是F為她的學生們的高蹈飛揚所掛心著的。)
我的大伯,
這個在我的世界當中,分別踩踏在傳說與事實的兩邊,
作為渺遠的神話與確鑿的歷史的疆界的男人,
曾經就讀淡水中學。對我而言,這是神話。
告訴我這神話的長輩們,總是不忘在說到大伯就讀淡水中學的時候,
加上他是李登輝的學弟,以及大伯遠赴淡水求學,
相當程度的展現了當時仍然作為成功的香蕉經銷商人的祖父雄厚的財力這樣的註腳。
大伯在經歷他的淡水中學的生涯的時候,我的父親尚且還未出生;
祖父雄厚的財力,
甚至連我的五姑母都未曾真正享受到,至少,傳說是這麼說的。
就這麼地,
這神話當中,僅剩的,能夠讓我在嘗試理解的時候參酌於現實當中的線索,
於是只有,李登輝。
我想我不是未曾去猜想,年齡只小李登輝一些的大伯,
曾經跟在李登輝的身後,口中「賢拜!賢拜!」的這麼叫著;
這些個猜想總是和我曾經看到過的,年輕挺拔的李登輝,身著劍道裝束,
竹劍似乎橫在膝頭的照片連結在一起,
年幼時候的我,於是也不免這麼的猜想,魁梧挺拔的大伯,
會不會也曾經執起竹劍,擺出〝八雙〞的劍式,在道場中央與李登輝對峙呢?
竹劍的劍端指著對手眉心的大伯想必會是一個在氣勢上令對手為之膽寒的劍客。
其實,年老以後的大伯,只消不發一語就可以讓我正襟危坐,遑論還有竹劍在手了。
大伯與李登輝在我的意識當中是這麼的以淡水中學、竹劍聯繫著的。
從一九八八年蔣經國辭世到二零零零年間,十二年的所謂〝李登輝時代〞,
在我的生命當中,
橫亙著的是我從懵懂成長到足以為自己做出政治判斷的時間幅度。
一九八八年的那個晚上,我是全家第一個發現蔣經國過世消息的人。
我因為已經完成了當日的作業,於是想要打開電視,偷偷看一看瓊瑤電視劇當中,我喜歡的,有著大眼睛的劉雪華。
誰知道一打開電視,螢幕上只有黑白的蔣經國照片,我狐疑的將僅有的三個頻道轉換了一遍;
卻好像我未曾按下遙控器的任何按鍵,因為畫面沒有變換的跡象。
我再試了兩、三次,然後問坐在他的書房看書的父親:
「把拔,什麼是崩殂?」
二零零零年的我,已經在服兵役。三月十六日,在休假返家投票的前夕,
我被傳喚到陸軍總部裡出公差。公差的內容是幫一位高階軍官完成他在戰爭學院的作業。
我在描圖紙上仔細描繪著看似軍用地圖以及演習部署的文件時,
軍官先生把腳翹得老高,眼睛盯著電視螢幕問我:「你有投票權吧?說說看,你要選誰啊?」
我說:「當然是陳水扁!」
軍官先生臉色登時一變,不過礙在我正在幫他完成他的作業,
並且我的工整字跡已經讓他的作業屢次把其他不知名弟兄為其他軍官先生們完成的作業比了下去,
他於是只能咬牙切齒的隱忍不發。我也就在更仔細的把作業完成,
把描圖紙遞還給軍官先生的時候,得意地問看起來又一次十分滿意於我的成果的軍官先生:
:「報告長官!長官也是想投票給陳水扁吧?」
軍官先生臉上青一陣紅一陣,用小丸子的畫風來說,就是臉上三條線地說:「秘密投票,怎麼能告訴你這小子!」
我於是就在陸軍總部的走廊上,得意的把軍官先生買的椰果奶茶(我出公差之前指定的)喝完以後才回旅部覆命。
不久之後,
即將卸任的李登輝以三軍統帥的身分到陸軍總部向他的陸軍部屬們告別。
那是民國八十九年。八十九年間,中華民國陸軍還從來不曾向他們還活著的三軍統帥告別過。
原因無他,獨裁者們都是死了才放手。
李登輝以中華民國史上首位即將卸任的元首身分來到陸軍總部於是成為一件天大的事。
我一邊想著這諷刺到了極點的發現,一邊領著幾位同袍不眠不休的花去一個星期做好了許多歡送李登輝先生的海報。
大概因為體恤我這投票給陳水扁,但是畫出來的海報給連隊作足了面子的小叛徒,
我被放進了參加李登輝的國宴的名單裡。
宴會當中,我的座位離李登輝自然是老遠老遠。
但是,我自從知道能夠參加國宴就拼命畫起海報來,連覺也不睡的目的終於達成了。
我想親眼再看一次我的大伯!
一九九四年,我的大伯過世了。我已經忘記了是在那之前還是以後,我在電視畫面上發現,
李登輝說起話來的模樣,他談吐的神氣和他習慣的肢體動作,像極了我的大伯。
他們共同展現了在日本式的教育體制下養成的拘謹、有禮但是藏不住自負與傲慢的老紳士模樣。
我真的已經忘記了我是在什麼時候發現了李登輝和大伯的相像,
但是,大伯過世以後,我總是會一邊聚精會神的看著電視螢幕當中的李登輝,
一邊回憶我的大伯。
國宴即將結束的時候,李登輝到各個桌席前一一舉杯。
我終於站在距離李登輝未及三步的位置上。
很短暫的時間裡,我試著將大伯還留存在我心眼裡的形象,安放在李登輝身上。
大伯比李登輝高一些,也壯碩一些,但是李登輝緊抿著雙唇的樣子啊,
下顎上方,法令紋和嘴角組合成的線條...幾乎讓我流下眼淚。
李登輝離開我這一桌的桌邊以後,我突然間確實的感受到為了完成海報,
已經三天沒有好好睡覺的疲憊。
恍惚中我還是沾沾自喜並且心裡暖洋洋地想:我又看到大伯了耶,即便他只是李登輝...
新的世紀來臨了,我服完了兵役,繼續在台北唸研究所;我的老爸老媽不時到台北參加李登輝之友會舉辦的活動。
李登輝已經不再是總統。
我不知道我的老爸和我分享著多少這樣的情緒和偏見。
因為李登輝和大伯在氣質上的神似,
讓我對他的政治舉措,即便是最令我反感的,也都不忍真正的批評。
我還是經常的注意關於李登輝的新聞,
日前,李登輝訪日,在表達希望參拜靖國神社的談話中,
提及他自從六十多年前在基隆與他的兄長別過之後,便不曾再見;
於是希望能參拜靖國,哪怕只能以這樣的形式與他的兄長重逢。
我當時誠心的希望老先生能夠如願。
大伯才過世六年,我就會不顧一切地飯也不吃覺也不睡的畫海報冀望能夠參加國宴,
就為了想要在李登輝身上溫習一點大伯的樣子,
更何況是六十年,更何況是六十年呢?
我實在很樂於繼續對於李登輝這個人物保有這種完全不理智的偏心。
並且衷心的希望老人家您能保重自己的身體,
長久的生活下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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