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她的眼神常常飄向遠方,不曉得有沒有在聽身邊的人說話,可是每次都還是接得上話。又或者有時候她會突然跳tone地冒出跟原先的話題毫不相關的話,兀自把話題硬生生轉了個方向。
「你幹嘛?」她突然出聲,嚇了我一大跳。我看向她,她放下喝過的拿鐵杯,視線從手上捧著的厚書移到我身上,不知道看了多久。
「呃、沒,沒事。」
「恍什麼神啊你。」她笑起來,又把注意力放回手邊的書。
可惡,被將了一軍。這句話總是我在對她說的。我正要回話,馬上就放棄了。
她在看書的時候是休想跟她有任何互動的。因為她會完全掉進書裡的世界什麼都聽不到。不誇張,就算在她面前大肆說她壞話她也都無動於衷,非得要推她一把,她才會帶著一臉迷茫──或者惱怒,視當時她對正在看的書的著迷程度而定──回你一句:「幹嘛?」
當然,還是有幾個關鍵字會把她從書中拉出來。或者她聽見了喜歡的歌,就會自動把頭從書裡抬起來。
不過不是現在。
我放棄地嘆了一口氣,繼續無聊地打量這間店。
我們坐在靠內側吧台旁邊的座位,窗邊採光最好的位置在我們來的時候坐了一對男女,手邊除了餐盤之外各自放了一本書。我會注意到是因為進門時看到那個位置,她還輕嘆了一口氣說那裡的光線最適合看書呢,於是我也多看了一眼。
不過他們兩個人一直到離開座位之前都沒有翻開書,而是時不時地彼此交談。不像我們,從吃完義大利麵之後,她就毫不顧慮我的感受從包包掏出書兀自看了起來。
誰來告訴我這哪招啊!
所以我現在其實已經從較明亮的窗邊、吧台上倒吊的玻璃杯,一路到我正對面越過她的肩後有一塊謎樣的小舞台都打量過一輪,連門櫺上掛的風鈴有幾根金屬──沒記錯的話那在樂器上應該叫管鐘?──都看得一清二楚了。
順帶一提有十二根,如果有人想知道的話。
要不是我的iPhone快沒電了,我可以玩個遊戲上個網打發時間、等她看完書──或者,等她終於想到我有多無聊──提議要離開。
我不耐煩地往後靠上椅背,看著吧台裡的少年(應該是店長?)擦拭著杯子,然後對後方廚房裡的服務生打個招呼,服務生就消失在後頭。空氣裡飄著的音樂聲中,隱隱聽見後門開關的聲音。
下午兩點,工讀生下班。我在心底像是配著旁白似地嘀咕了一句。然後店長走了過來,問我紅茶要不要續杯。
「喔、好啊…」我大概是太無聊了,順口問了一句:「附餐飲料還可以續杯啊?」
「菜單上沒有寫明可不可以,平常也沒有人會坐到要續杯。」店長的眼中閃過一絲調皮:「所以除非客人詢問,我們一般不會主動提供。」
好詐!我看著店長端起我的杯子走進吧台,然後回沖熱紅茶,視線不經意地往後一瞥,就聽見樓上傳來腳步聲循著樓梯走了下來。
「啊、有客人啊。」一個少女一面隨手紮著馬尾看了我們一眼。
我面前的她還是無動於衷地翻過了書頁。跟少女四目相對的我正尷尬著不知道要不要點個頭,少女就咚咚咚地跑過了我們身邊。
「欸我用一下keyboard喔。」
「我還有客人耶,喂!」店長徒勞地抗議著,少女卻已經跑進旁邊的小房間,關掉了音樂。我對店長聳了聳肩,道:「沒關係,我不介意。」
店長走到桌邊,將熱紅茶放在我面前,看了她一眼。我端起紅茶,像是賭氣似地:「她應該也不會介意。」
少女已經坐到舞台的keyboard前,打開電源彈了起來。算不上流暢的音符,聽得出疏於練習,不過還算不錯了。店長拉開隔壁桌的椅子坐了下來,有些無奈地道:「不好意思,她是我的合夥人,請容忍一下她的任性。」
原來是老闆娘啊。我笑了。「沒關係啦。反正我也很習慣這種人了。」
說著我又瞄了她一眼。很好,她還在。
輕輕一聲「啪啦」的翻紙聲,讓她的樣子好像又更清晰了一點。
像是這種時候,要不是別人也看得見她,我都要以為她的存在只是我的幻覺了。
她對這世界上的一切好像都漠不關心。有時候朋友一起出去,聊起彼此的近況,誰又交了男朋友、誰跟誰分手了、誰現在在哪裡工作、誰最近準備要出國,她都只是聽著,然後談起她最近看的一本書、或哪一部電影拍得很不錯,或者她又看了誰的表演。好像她最近過得如何,取決於她看的書跟電影好不好看,其他事情都不怎麼重要。
「為什麼你們店裡會有舞台啊?」我隨口問道,反正無聊。店長笑了笑,說:「是她要弄的。」說著比了一下台上的少女。
「晚上的營業時段是咖啡廳,有樂團表演。有興趣的話可以過來看看。」
關鍵字:樂團表演。她終於把頭從書頁裡抬起來,正眼看了店長一眼。
「你說晚上這邊有樂團?」
「是啊,」店長起身,從吧台上拿了兩張店卡遞過來:「是學生樂團,不過水準還不錯。」
她接過店卡,用迷濛的眼神盯了一晌,然後夾進書頁,闔上封面。
「謝謝。」
我看見店卡夾在整本書大約十分之一的地方,忍不住笑:「妳看得滿慢的嘛。」
「沒辦法啊,這本沒那麼好消化。」她端起那杯八成早就冷掉的咖啡喝了一口。
這句話在她看上一本書的時候也出現過,「比之前那本還難消化?」我半是虧她的笑著問,換來她篤定的點頭。
然後她往舞台上瞥了一眼,喃喃說了些什麼。
「啊?」
「沒事。」她搖了搖頭,拿起書放進包包,轉頭對已經回到吧台內的店長揚手:「麻煩結帳。」
兩天後,她打電話給我,要我再陪她到那間店裡去。不過這次約的是晚上,看來她是打算去聽那個樂團唱歌了。
我知道她聽歌的習慣是真的很專心不聊天,有時候我會覺得那她幹嘛不一個人去聽就好了,但是她總是很愛約我,偏偏我也都剛好沒事,被她一ㄠ就莫名其妙還是去了。
吃過晚餐,我們才往那間店出發。她很難得沒帶書出門,不過整頓飯我們也沒說到幾句話。除了她講到上次在電視上看到某一部改編自她很喜歡的小說的電影,選角亂七八糟讓她從頭幻滅到尾,話稍微多了一點之外,大部分的時候我們也就是默默的吃而已。
仔細一想,她好像從以前就是這樣。
我們是國中認識的,那時候在班上她就常常上課偷看課外書、或是對著窗外發呆。不過我對那段日子印象很模糊,記得比較清楚的就是一直考試念書。後來幾次同學會她也都沒出現,一直到前年,不知道是誰神通廣大地把她拖來參加,我才知道我們在同一個城市工作,而且住得還不遠。
那天我們正好坐同桌,大家交換了一下名片留了電話。原本也沒刻意要連絡,是過了幾個星期,我經過唱片行,突然瞥見她在裡面挑選CD。
這年頭還有誰在買CD啊…呃,好吧,或許還有。我承認我都用下載的。不過她的確很像會逛唱片行買CD的人。
反正我那天進去跟她打了招呼,她抬起頭看見我,我彷彿看見她眼中總是縈繞的迷濛神情有一瞬間散去了。
「嗨,好巧。」她笑著,揚了揚手上的CD──其實她是要揮手跟我打招呼,只是正好手上拿著CD。我的視線很自然地就被CD吸引了過去。
那是一個日本樂團的唱片,我完全不熟,只看到封面一個大大的獅子頭。她說她正在苦惱要不要買日版初回的,還是買台壓的就好。我完全聽不懂差別在哪,她解釋了半天我才明白:一個比較貴,可是有bonus,而且是日本進口。另外一個比較便宜,不過是台灣發行的。
「如果妳真的很喜歡,就買進口的啊。」
她盯著我看了兩秒,笑。
「我還以為你會要我買便宜的那一個,反正聽起來都一樣。」
「看來很多人都跟妳講過這種話嘛。」
「是滿多的。」我們笑起來,然後她拿著日版的那張去結帳。
我第一次知道一張CD可以賣到一千多塊錢,去搶銀行比較快。
我們是那天之後又留了MSN,然後才開始連絡得比較頻繁。之後大約每一兩個月,我們就會把同樣都在這裡工作的同學約出來吃個飯。不過因為大家都很忙,所以每次約出來的人都不太一定。吃完飯以後,回家的路上她會去逛個書店,我就會陪她一起去。反正住附近,順路嘛。
她進了書店就像活過來一樣,穿梭在書架之間對眼前的作者文風巨細靡遺,談起喜歡的故事整個人像是在發光。
有一回,她抱著書本準備結帳的時候,輕聲地呢喃:
「有時候會覺得,我不屬於這個世界呢。」
我心下一驚。彷彿又看見國中時坐在窗邊、往窗外望的那個側臉。
下一個瞬間,她又盈起笑臉,將手上的書堆上櫃台結帳。
在那之後,她身上散發的那種虛無飄渺的感覺就更強烈了。或者應該說,我更確定了那種感覺不是我的錯覺。
她就像是一個風箏,隨時線斷了就會飛到不知道哪裡去。別的世界吧,或許。她看過的某一本書或是電影裡的世界。
所以是因為這樣,只要她約我出來逛書店或看表演,我明明就不想去,卻還是莫名其妙就答應了。
至少我能確定她還在。
雖然她的心神常常會不知道飄去哪裡,但是在逛書店的時候、或者聽到喜歡的歌,看見她的臉上一瞬間亮了起來,就像是風箏線的這一頭,緊緊地被握住。
她就不會飛走。
「叮鈴」,她推響了玻璃門上的風鈴──有十二根管鐘的風鈴。我不知道為什麼在心底重複了一次。──直直地走向吧台。我們上次來的時候任性地彈起keyboard的少女正在吧台裡煮咖啡,慵懶地應了一句應該是歡迎光臨一類的話。或許少女什麼也沒說,反正沒有差別,因為整間店裡只聽得見舞台上樂團演奏的聲音。我跟著她的腳步在我們上次的位置落座,我們的隔壁桌坐著一個看似上班族的男人對著打開的筆電發呆。舞台上的女主唱年紀很輕,一身簡便的T-shirt牛仔褲帶著學生氣息,在我們進來時眼神跟著我們直到坐下。
她從包包裡掏出一本書──我還以為她沒帶!──放在桌上,是她這幾天一直在看的那本,書籤的位置跟兩天前比起來沒什麼移動。她微微側過身,轉向舞台。
少女將咖啡端給坐在靠近門邊桌前的女孩,然後放了兩本MENU在我們面前,在經過那個盯著筆電的男人身邊時,將他喝空了的杯子收走。
她翻開MENU,我從她眼中看見一抹我從來沒看過的放鬆。
「我要拿鐵。」她說,在少女重新端了一杯咖啡給那個男人的時候。少女點頭,望向我,我根本還沒看MENU,只好胡亂應道:「我一樣。」
反正咖啡對我來說喝起來都一樣。
我們就這樣沉默著,她沒有翻開書,只是盯著封面發呆。
好像看久了,就會掉進去一樣。
「…嗯?你說什麼?」她突然問。我這才驚覺我不知不覺喃喃說出口。
「沒有。」我有些難為情地想塘塞過去,還是忍不住。
「我只是想到,妳之前說過,妳有時候會覺得妳不屬於這個世界。」
「…我這麼說過?」她有些訝異地揚起眉,倒像是我誤會,然後微微蹙眉回想了一陣。
我又有一種她要從眼前淡出的錯覺。
接著她輕輕笑了。
「我的確會有這種感覺,沒想到我竟然對你說過。」
嚴格說起來倒不是對我說啦,我心想,那時候她比較像是在自言自語。
「你不會有這種感覺嗎?」她迎上我的視線,帶著悲哀:「不管怎麼努力,就是沒辦法融入這一切,沒辦法適應這個社會運作的模式…」
她的指間輕輕撫過書封,音樂正好停歇,我隱約聽見主唱說下一首歌是跟某首童謠同名的歌曲,但是我沒聽清。
前奏下了,是點仔膠。
「有時候我會覺得,有另一個世界,那才是我該存在的地方。在那裡一切都不那麼複雜,不用去跟人Social、不用為了融入群體隱藏自己,倒也不是想幹嘛就幹嘛…但是至少不必為了生存耍心機。」她笑起來。「很天真吧。」
說著她的視線轉向舞台,我的眼前又重疊了坐在窗邊的國中的她。望向窗外的眼中的深邃令她顯得跟整個班上都格格不入,我們每個人都在拼命K書,她卻在紙上塗塗畫畫。有一次,我的座位正好在她前面。她就像在書店那次一樣,幽幽地呢喃了一句什麼。
我一直以為那是「如果能跟鳥一樣在天上飛該有多好」之類的。從鐵窗看出去的風景,搭配這句台詞很合理。
越來越多的夢想幻化成慾望,越來越多的選擇變成了掙扎;
越來越高的視野卻像是負擔,越來越少的時間變成了遺憾…
我想起來了。那是五樓的教室。
她說的是,「如果從這邊跳下去,會到哪裡呢?」
一陣寒意爬上我的背脊。
「喂,妳…」
她沒有回頭,只是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
如果看不見線,我要怎麼知道那只風箏是不是還繫在這個世界?
你被冷漠摟著腰、你被失望牽著跑,對於愛的一切都已無法再讓你微笑;
掠奪得越來越多,幸福卻越來越少,未來對誰傳唱我們真實的美好…
主唱的歌聲佔滿了我的思緒。我怎麼也想不起來她什麼時候也說過類似的話。
「如果從這邊跳下去,會到哪裡呢?」
她抬起頭,望向夜空。
101。看完煙火的那天晚上。她說,「你聽說過嗎,應該算是一個都市傳說。」
「什麼?」我回得有些心不在焉,剛看完煙火,我還在想著最後的ending實在有點鳥。
「只要從這座城市的最高樓往下跳,就能找到通往另一個世界的黑洞喔。」
「蛤!?」我還以為天氣太冷,她吹風吹到頭殼壞了。她噗嗤一聲笑出來,「超可怕的吧。」
「當然會通往另一個世界啊,跳下來就死定了嘛!」我忍不住嚷嚷起來:「這根本是在鼓勵自殺吧,誰想出來的啊…」
「…妳該不會,還在想那個都市傳說吧?」
她猛地轉過頭,愣愣地看著我,「什麼都市傳說?」
「就妳之前跟我講的、什麼從101跳下來…」
她怔了一下,然後啊了一聲。「那個啊。」
說完她的眼神又飄忽了起來。我忍不住伸手抓住她的手。她嚇了一跳,我也是。可是我並沒有放開。
你對沉默親著嘴、像是受傷的傀儡,對於愛的一切都已無法也不願去挽回;
追逐的越來越多、快樂卻越來越少,路都乾了心卻還是孤獨地在風中寂寥…
風。
「風箏…」
「啊?」
「沒、沒什麼…」我尷尬地打住。說什麼她是風箏這種話,怎麼想都覺得蠢。
然後我聽見她笑了。
「你放心吧。就算真的那麼一個屬於我的世界,而且也找到了通往那個世界的黑洞,我恐怕也沒有勇氣往下跳呢。」
我抬起頭,正對上她閃爍著光芒的雙眼。
「因為在那個世界,不一定遇得到你啊。」
咦?
咦欸欸欸欸欸!!??
她轉頭再度看向舞台,我沒機會看到她說完之後是什麼表情。〈點仔膠〉的尾奏結束之後,主唱笑著說下一首要唱輕鬆一點的歌,吵著要少女上台。
「什麼要唱輕鬆一點的歌,根本就是要看我笑話嘛!」少女從吧台裡抗議,店裡的客人都笑了。她也笑了開來,迎上我的視線,什麼也沒說,只是翻過掌心,牽起我的手。
我不會讓她飄走。我在心底這麼承諾,緊緊牽住她的手,像是握住風箏線的這一頭。
附註:
1.本文中的都市傳說來自藍璃
〈接點〉。(雖然設定上不太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