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起視線瞄了對面坐著的少女一眼。少女圍著圍巾，吸了吸微微泛紅的鼻子，一派輕鬆地打量著會客室。她看起來不會超過25歲，沒有化妝的臉龐樸素但清麗，只是雙眼有些浮腫泛紅。「過敏。」她方進門時打了個噴嚏，語帶抱歉卻理所當然地道。此刻她的注意力放在她的右手邊也就是他左手邊牆上的一幅樂團海報，在等待他看合約內容的時候她已經將整個會客室打量過一遍了。
他不禁開始重新考慮是否有必要花這一筆錢。這對他來說是不小的開銷，但他的狀況實在沒辦法硬撐。
原先以為只是小感冒，於是輕忽地沒有去看醫生，咳了兩個星期不但沒有好轉，前兩天更是突然發燒，半夜掛急診才發現已經轉成肺炎。他現在應該是要住院的，是特別跟醫生告假出來，因為她堅持交易不能在公眾場合。
「畢竟是特別服務嘛。」她說。
的確是有夠特別的。當他被強迫住院而公司正在煩惱該怎麼推掉接下來這一個星期滿滿的通告，一個朋友來探病時私下偷塞給他一張名片，神秘兮兮地要他打上面的電話。
那也是一張詭異的名片，用雅緻而不花俏的字體印著一個看起來就不像真名的名字、一支手機號碼，其他什麼也沒有。
「你會需要她的。」朋友說，「雖然收費很貴，但是不妨一試。」
他沒頭緒地打了電話過去，她聽說他並不清楚她的工作內容忍不住失笑，然後耐心地解釋給他聽。
他一開始以為這是個玩笑。這實在是太荒謬了，世界上怎麼可能有這種事？但她說服了他。「出來見個面、談一談，看過合約內容之後再說吧。就算你不合作，我們也沒什麼損失。」
不，如果不合作，損失可大了。他內心暗忖。推通告不只是損失演出機會和收入，連帶地信用也會受到影響。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情，他便約定了時間，借用了公司的會客室。
他原先以為來的會是怎麼樣神秘的靈媒一類的人物，沒想到出現的卻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少女，還有些失望。看過合約內容之後，他知道、不管這有多荒謬，少女都沒有在跟他開玩笑。合約內容縝密地載明了服務內容、範圍、天數以及收費標準，並且還要求附上醫生證明──這他今天也帶來了，在少女遞給他合約的時候就拿給她過目，她掃了一眼便滿意地點頭，說這在她的服務範圍之內。「當然，如果沒造假的話。」她玩笑地補上一句。「我總不能冒太大的生命危險。」
喉嚨有點癢，他咳了一下，然後是一串遏止不住的狂咳，好不容易喘了口氣，他再次從第一頁翻閱合約。
除了絕症以及外傷造成的疾病之外、時間最長以兩個星期為限，簽約之後即刻生效。病症將會轉移到甲方──也就是少女身上，所有醫療費用已經計算並包含在收費當中，乙方不需要為病症所間接造成的甲方傷害負責──「比方說、如果我因為感冒恍神而被車撞了受傷你不用負責，但是如果原本只是小感冒，在這段期間惡化成肺炎，那麼我會跟你追加費用。」她解釋，「當然，這段期間我都會去看醫生接受治療，不會刻意讓病症惡化，但是除了就醫證明之外很難針對我的日常生活提出證明，就只能靠你對我的信任了。」──合約時間到期，病症將會以甲方的現況轉移回乙方身上。當然、若是在這段期間已經痊癒，自然不會有任何病症轉移。
他再次放下合約，低著頭思索這其中的可能性。
生病的人是我，怎麼可能把病症轉移到別人身上？他蹙起眉，看著那紙厚厚的合約。但是朋友的態度看起來真有其事，眼前的少女也十分認真，他是不是應該試試看…
「怎麼樣，考慮好了嗎？」
少女再度開口的時候，他愣了一下。原先一直帶著的濃濃鼻音突然消散，他抬起頭看向對面的人，少女眼眶的浮腫以及鼻頭的泛紅都已經褪去，看起來十分神采奕奕，與方才簡直判若兩人。少女察覺他的訝異，看了一下錶，笑。
「我上一個客戶的時間到了。」
這時候是下午三點整。
他一咬牙，拿起筆開始勾選合約內容。勾到一半，少女探過頭來，「一個星期夠嗎？兩個星期的話，我應該可以把病養好。」
他愣了一下，不知道該怎麼說出口，雖然接下來的兩個星期他的通告都是滿的，但他能夠負擔的就是一個星期的價錢。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喉嚨深處的腫痛讓他面帶痛苦地將灼熱的空氣呼出，苦笑。
「就一個星期吧。」他輕聲說道，正要勾選的時候，她將合約抽走，拿過他手上的筆，勾了最邊的那一欄，然後在合約上加註修改、再推回他面前。
「另一個星期算我送你的。」她笑。「而且一般我是等到入帳之後才履行合約，不過你的話，就馬上生效吧。」
他虛弱地笑道：「是第一次合作的優惠嗎？」
她搖頭，眼中閃過一絲光芒。「是歌迷給偶像的優惠。」
他又是一愣，沒有再多看她加註的其他內容，將剩下的選項勾選完畢。正要在簽名欄簽名的時候，她阻止了他。
「簽名的筆比較特別。」她神秘地一笑，從胸前的口袋掏出一支鋼筆，打開筆蓋，向他伸出手。「借我一隻手。」
他不明究理地伸出右手，她用筆尖往他的食指指尖輕輕一壓，他只感覺到微微地刺痛然後就看見從筆尖壓下的地方滲出了暗紅血珠沿著筆尖被吸入，他還來不及訝異，她又是用筆尖輕輕一抹，然後將筆遞給他。他沒有馬上接過，將食指舉到眼前，看不見任何的疤痕或傷口。
「簽名吧。」她說，他以一種夢遊似的飄忽地簽下自己的名字，那顏色深深的褐紅甚至已經不像血跡。她從他手中拿回筆收起，然後起身。
「這樣…就好了嗎？」他茫然地問道，她帶著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道：「希望你太太不會介意。」
「咦？」
她彎下身子右手輕輕覆上他戴著婚戒的左手然後湊向前去，他被她吻上的時候驚愕地沒來得及做任何反應，她再度站直了身子的時候他只記得看見桌上的合約化作一縷輕煙盤旋在他們之間然後消散而去，少女看了一下手錶、輕輕地點了點頭，轉身離開，只在打開會客室的門時回頭笑道：「對了，演唱會送張票給我不過份吧？」接著便踩著輕巧的步伐離去。當會客室的門再度被推開，他的宣傳緊張地要帶他回醫院去，他突然察覺肺炎的胸痛消失得無影無蹤、訝異地試咳了兩聲，轉頭一看鐘是下午五點。
是合約生效的時間。
「通告…不用取消了。」他站起身拿起椅背上的外套，準備回醫院讓醫生嚇一大跳然後讓他辦出院。從訝異不已的宣傳身邊擦身而過、穿上外套的時候，伸進口袋的手指觸及了那張名片。他掏出名片、翻到背面，看見原本空白的紙卡背面如今印著一行數字。他知道那是銀行帳號。
明天他就會去轉帳。他可不想冒著毀約然後在台上唱歌唱到一半又被肺炎纏上的風險。他將名片小心地收進皮夾裡，放進口袋。
除了他消失無蹤的所有症狀，這就是這個下午的神秘交易曾經發生過的唯一證明了。他小心地圍上圍巾，想起少女離開時沒有說再見。
也是，最好是不要再見了。他忍不住失笑。當然，要送票給她的時候例外，他在心裡加上一句，踏著輕快的步伐走向停車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