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眼前的一切化為灰燼,隨風飄散,他笑了。
這麼一來,一切都結束了。
那是一個秋爽的午後,他坐在慣常去的、城市一角一間徹夜營業的書店中的咖啡廳,手邊凌亂堆疊著寫到一半的紙稿。
原先坐在鄰桌的她,越過了手中的書本看著他。他對於旁人的視線十分敏感,特別在他需要專注的時候。於是他抬起頭,看見了她。
四目相對的瞬間,她有些尷尬地僵了一下,而後索性闔上書本,走了過來。
「可以坐下嗎?」她問。他沒反應過來,見她指向他對面的空位,才猛地恍然大悟。「請、請坐…」
她從容地拉開椅子坐下,優雅的姿態顯得匆忙收拾桌上紙稿的他十分手忙腳亂。他將她面前的桌子清空,沉默地低著頭。然後聽見她的聲音:
「你是作家?」
他意識到她是在說那些稿子。「嗯、不算…」這麼說著自己也笑了出來。「算是吧,應該說,我希望是。」
「可以嗎?」她示意地指向稿紙,他微微地猶豫了一下,才遞了過去。她接過,視線在第一頁掃了一下,瀏覽地翻過了兩頁,然後專注地閱讀起來。
在這幾分鐘的沉默之中,他只是盯著咖啡杯,手指在把手上滑過,不斷地轉動杯子。然後她抬起頭,藏不住眼中微微閃爍的光芒。
「這是你寫的?」
他瞄了她一眼,點頭,繼續盯著杯子裡已經冷去的咖啡。
她笑了。那一瞬間的無聲之中,在看到她的笑容之前,先聽見了她的笑意。
「你寫多久了?」她興奮地揚起了語音,讓他訝異地終於抬起了視線。
「我…這個,快一年了。」
從開始動筆算起,是一年了。然而從有了想法、開始構思到現在,他也算不清究竟是多久時間。
這段期間,他寫過一些東西,不斷投稿,卻都沒有下文。其實他算是放棄寫作了,只是這個故事,他怎麼也沒辦法捨棄。
她的笑容如同陽光一般照亮了他的世界。這個形容很老哏,但是在那一天,他的世界才真的有了溫暖的色彩。
她是出版社的編輯助理。雖然在出版社也只是跟著自己的編輯幫忙做些雜務,但她一直希望她也能夠負責自己的作家,成為責任編輯。
「你就是我要找的人。」她說,如此堅定。「如果你同意的話,我會把你的東西拿給我們編輯看,當然,不可能馬上出版,你可以用你的步調慢慢寫沒關係,在這之前,你就先幫我們雜誌寫點東西,讓讀者注意你,也讓編輯認識你。怎麼樣?」
他很想回答「讓我考慮一下」,不是因為矜持或猶豫,而是突如其來的機會讓他覺得這不可能是真的。但是他只停了半秒鐘,「好」這個字就這脫口而出。
一開始,他只是在需要的時候寫些小文章去填補雜誌的版面。或者是專欄作家交不出稿的備用文稿,或者是回信專欄沒有人要回的棘手或無聊的信件。一開始,他覺得他根本就只是在寫垃圾。然而他的第一篇文章刊在她們出版社的雜誌上時,雖然只是小小一篇幾百個字擠在角落毫不起眼的文章,她卻興高采烈地捧著雜誌按響了他家的門鈴。
他於是也有了那麼一些成就感。
幾個月後,他在雜誌上有了自己的專欄。為了慶祝,她買了紅酒、在他家煮了一桌菜。
「敬我們的大作家。」她舉杯笑道。
「…還早啦。」他難為情地搔著頭,憨憨地笑。她的眼神流轉,甜甜一笑:「很快的。很快,你就能寫你自己想寫的東西了。」
他微微詫異,發現她原來一直都知道自己的不安與動搖,他一時說不出話來,而她欺近他身邊,輕輕攬住他的肩。
「我知道你可以的。」她說道,在他耳邊印下柔軟的一吻。
接下來的這一年,他仍然為雜誌寫著專欄,不同的是漸漸有來自其他刊物的邀稿,他想是升上了編輯的她為自己拓展的「業績」,更是感動。
他手邊有許多進行中的故事,和她分享也成為創作的過程之一。他喜歡看她捧著自己整理好的文稿,倚在床邊專注閱讀的模樣。她十分喜愛、時常與他討論內容情節,這些文稿卻一直不受總編青睞。她安慰著他,說有一天大家會懂得他的才華的。
他於是得到了繼續堅持下去的力量。
直到,有一日他走在街頭,再次經過了書店。
總是窩在家中趕稿的他,也許久沒有逛書店了呢。網路購物又是如此便利,如果有想要什麼書,就算沒辦法讓她幫忙找,也只要點一下滑鼠就能在巷口的便利商店領取。想著,他踏進了這間他曾經時常造訪的書店。
他悠閒地緩步逛著,雖然現在已經算是小有名氣的寫手,但是發表文章總是用筆名、又沒有照片曝過光,他不必擔心被認出來,而能好好地享受這段時光。
他逛到了暢銷書區,隨手拾起幾本瀏覽封底的簡介,有興趣的就稍微翻看一下,就這樣消磨了大半個午後。然後他伸手向一本奇幻作品,忽然心中猛地一扯。
這個故事的簡介與設定,跟他的故事如此相像。
他翻開第一頁,想著這樣的設定的確是新進作家容易想到的,看一下他人的作品,也可以回頭檢討一下自己手邊的稿件。
愈是往下看,他從驚訝轉而驚慌,幾乎不敢再看下去,卻又著了魔似地不斷閱讀。
除了角色名字、細節和敘述筆法,其他的情節設定都和他的故事一模一樣。
不,應該說,雖然是他的故事,卻比他所寫的還要更加精彩。
他倚著書架,沁了一身冷汗。
怎麼回事?難道是有人竊取了他的文稿?
又或是,其實是他竊取了他人的靈感?
他再也不敢閱讀下去,啪地一聲闔上了書。他只是盯著封面、什麼也沒辦法想,等到意識到自己沉重的喘息聲,才回過神。
他到櫃台詢問店員這個作者有沒有其他的作品,找到了奇幻書區,看見一排的著作,伸手要拿,才發現自己的手顫抖得多厲害。
離開書店的時候,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寫任何他所想寫的故事。
因為它們已經搶先被發表了。
那些他促使自己即便言不由衷仍然繼續寫作的原動力、他創作的原點。
一整個晚上,他只能坐在客廳,彷彿被抽成真空一般地癱軟在沙發上。
忽然一個念頭竄進他的腦海:仔細一想,她已經兩個星期沒有出現了。
升上編輯之後的她工作更加忙碌,所以他也體諒地不常約她。雖然兩人並不是斷了消息,卻都只是e-mail連絡交稿事項、或是通電話,他已經很久沒有看到她了。
他抓起電話就撥了她的手機。響了很久她才接起,嗓音壓得很低:
「什麼事?」
「妳在忙嗎?」他問。
「我在開會,怎麼了?」
「我…」他一下打住。
在把書放回架上之前,他特別注意了一下,那個作者的套書,並不是她們出版社出的。雖然再怎麼巧合也不會巧合到這種地步,但是他也不能沒頭沒腦地就冤枉她。
他說出了那個作者的名字,「我想問妳他的事情,妳忙完打給我吧。」
她在電話那頭頓了一下,確認地複述了作者的名字。
「對。就是他,妳知道嗎?」
「好,我晚一點打給你。」她說,掛斷了電話。
她再也沒有打來。
他等了兩天,用自己也不知道哪來的耐心。然後,他打了一通電話,來到出版那套書的出版社。
又等了一天,總編才有時間和他見面。他坐在會議室等待,不斷地把玩著助理端給他的咖啡杯,一口也喝不進去。總編推開會議室的門時、更是讓他驚得差點翻了咖啡。
「你好。」總編拉開他對面的椅子坐下,沉穩地笑著點頭。
「您、您好…」他欠了欠身,總編單刀直入地問道:「你說要問我有關於我們底下作家的事…」
「啊、其實,應該是說,我想問負責那個作家的編輯…」
他咬了咬牙。最壞的情況莫過於此──她同時跟兩個出版社接洽,然後把他的構想交給其他作家完成。
未料總編卻笑了。
「那個作家是我直接負責的。」
他愣住了。
「是您負責的?」
「是啊,」總編笑道,「他的故事架構設定很吸引人、筆觸又夠細膩,我們出版社怎麼也不能放過這樣的人才…不過,因為他的身份比較不方便,所以才由我直接負責。」
他覺得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什麼意思?」
「不好意思,對一個外人,我已經說太多了。」總編抱歉地道,還嘗試著開玩笑:「如果您是其他出版社派來挖角的,那麼我只能跟你說抱歉了。」
「不、我…」他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橫了心,掏出了手機。
「請問,是這個人嗎?」
手機的桌面,是他和她的合照。
總編看到,眼中閃過了一絲詭異的光芒,然後堆起笑。
「我不認識這個人。」
他知道,總編在說謊。
但是他也沒有心思再追問。他假裝相信,道了歉離開出版社。
她的手機不再有回應,他來到了她的住處,卻發現大門深鎖。
然後他接到了一個陌生的男聲來電,告知他的所有專欄都被撤了。他要追問,對方卻說他什麼都不知道,語音中的慌張想來只是一個倒楣的工讀生被指派要打這通電話,他一股氣也不好發,只能嚥了下去。
他也再沒心情去找其他的出版社。他只一天到晚徘徊在她的公司附近,有幾次真的見到她出現,她不曉得有沒有注意到自己的存在,卻總是小心地一直跟幾個男同事走在一起,很快地上了計程車將他甩在街角。
但是他不急。他還能繼續等下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日子對他而言也彷彿失去了意義。他每天坐在她們公司對面的騎樓下,看著她上班、下班,有一天,已經過了她平時下班的時間。她的同事也大部分都離開了,才看她一個人從門口走出來。想來手邊有案子在趕,她一面整理著手中的文件夾、放進提袋,一面張望著要攔車。
一轉頭,就看見對街的他。
他已經站起身,直直地向她走去。她眼中閃過的驚恐和訝異,都只是一瞬間。等到他站到她面前,她的眼神已經換上了他從未見過的冷冽。
「有事嗎?」
如此漠然,如此事不關己。彷彿他此刻的狼狽與她毫無干係。
他看著她,啞著聲開口:「為什麼?」
她挑眉,冷哼一聲。
「不為什麼。」
說著,轉身就往前走。他伸手拉,她用力甩開,加快了步伐。他只得跟了上去。
「為什麼!」
她嘖了一聲,冷笑:「因為你沒有當作家的才能。」
他一下子凝住了。
「你還不懂嗎?你有構想,但是沒有寫作的才能。你那些東西要是真的讓你自己寫,根本不會有人想看!」
「…那妳為什麼不告訴我?」他痛苦地道:「我們可以一起寫啊!為什麼要從我這邊偷走?」
「跟你一起寫?」她彷彿聽到一個笑話般地笑了起來,在他聽來曾經悅耳的笑聲,此刻只餘下刺耳:「要我跟你這種自我中心、只會出一張嘴說得好聽卻什麼都不會的人合作?」
他突然一股怒火,然後驚覺,這或許是第一次他真正感到憤怒。
「什麼叫什麼都不會!我也是有實力才能像現在這樣啊!」
她怔了一怔,冷眼打量著他。「現在?」
他一時語塞,吼道:「我現在如果想要,也是可以繼續寫稿!說穿了是妳在利用我的才華!」
她沒有馬上回答,此刻看著他的眼神,從不屑轉為了悲憫。「才華?你好意思說才華?你知不知道你被刊出來的稿子我修過多少遍?你真的有心的話,應該在刊出來以後還會重看、會發現跟你寫的東西不一樣吧?會問我為什麼要這樣修改吧?你有嗎?
「只會沉浸在自己的幻想裡面,你還真以為你可以變成一個大作家?」
她隨手撥開了被風吹到眼前的髮絲,淺淺地、卻殘酷地笑了。
「你想聽的話,我就告訴你吧。沒錯,我一開始就只是想要你的故事構想而已。」她將包包甩到肩上,不屑地睨著他:「我幫你把他們寫好,我還沒要你感謝我呢。」
他僵在原地,看著在眼前轉身離去、近在咫尺卻像是距離千萬里般的她、曾經如此親密如今卻無比疏離的她。
他跟了上去,沒有多想,或許也沒有必要再想。
今天仍然是一個秋爽的午後。在郊外的山間,他靜靜地將手邊的手稿往眼前的火堆裡丟。說火堆並不太正確,因為那只是幾張燃燒的紙張。
他就這樣一張一張燒著,將自己積存的手稿燒完、然後拿起旁邊堆疊著的、她以一個中性的筆名出版的他的故事。
「喔,不對,」一抹淒楚的笑容漫上了他的唇瓣:「是我們的故事喔。」
看著眼前的一切化為灰燼,隨風飄散,他笑了。然後將手邊的書伸到火堆上,點燃、愣愣地甚至有些迷戀地盯著看。
不管她想或不想,多虧她把他的故事寫成了書,現在他們以某種型式來說、也已經永遠地在一起了。
永遠喔。
他對著眼前褐紅的土堆喃喃地道,笑了。
火燄霹靂啪啦地燒著,席捲上了已然蜷曲的封面。
「…幹!好痛!」
後記:
這是創作互進會九月份聚會的作業,原該是十月聚會時就要交的,可是卻一直拖到現在才完成(掩面)
這次的功課是將幾個句子隨機打亂抽籤,然後將抽到的兩個句子寫入故事裡。原先是規定要將兩個句子做為開頭和結尾,後來放寬到只要寫進去就好。雖然如此,我還是努力地將他們放在了頭尾的位置。
是的,我抽到的題目就是「看著眼前的一切化為灰燼,隨風飄散,他笑了。」和「『幹!好痛!』」。
這也是為什麼我愈寫愈覺得結尾放那句有點破壞氣氛、卻還是這麼做了的原因。
話又說回來了,抽到題目時,我著實認為我應該是最好發揮的一個。但是…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電波先生要丟給我這麼詭異的一個故事啊!!(抱頭)
其實「看著眼前的一切化為灰燼,隨風飄散,他笑了。」這句是很好做結尾的。但正是因為這樣,所以天生反骨的我就硬要拿它來開頭。(笑)
決定要以此開頭之後,「焚燒」這件事讓我想到了祭悼,然後就浮現了一個畫面:
一個寫作者,焚燒著自己的手稿。
然後就不知道為什麼地發展成這個有點秘窗卻又不夠力的半瓶水玩意兒。(汗)
短篇寫多了總是很容易敘述著就過去了,以前那種堆砌對白的功力不知道為什麼很難再發揮。或許是因為我更希望營造出的是一種畫面和氛圍。
每次寫完一個作品,總是會更加地感受到要加油的地方還很多。
最後題外的By The Way:後半完成的時候不斷聽著的是邰正宵的〈33 (Gospel Version)〉。阿宵如果知道這個福音版竟然讓我完成了這種詭異的東西不曉得會不會開心…o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