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日
爹破例答應我下山參加盂蘭盆節,四師哥淡淡的說有個大官會到場,爹是要把他當替死鬼,一來探查望劍門敵情,二來觀望是是為追殺大官而來,還是衝著本門索命。
說來好笑,若是因他而起,望劍門的弟子為何總七彎八拐的殺些關係很遠的替死鬼呢?
平時連元宵都不准上街,這次總算是開了眼界。爹吩咐老七跟著我,他死死盯著我腳後跟,生怕我偷跑,走到哪都得受他白眼,真是無趣。
但在熙攘人群,鑼鼓喧天中亂竄,倒是生平頭一遭,也新奇好玩。
看到鬼怪遊行,香燭滿街,夜市喧嘩。有喝醉酒打架鬧事的,有富貴家抱著妖妖嬈嬈的女子出遊,還有窮酸自命清高,邊走邊撣衣,生怕染滿身酒氣人味,但不看路,滑了跤,還是跌到鹹菜桶裡去,惹得一街男女捧腹。
小孩子們追追打打,拿著小波浪鼓還一邊大叫:「鬼來了!鬼來了!」「搶了我的糖葫蘆啦!」他們爹娘親戚疲於奔命,仍是東一個哭,西一個叫,怎麼樣也擺不平。
最稀奇的要數煙火。在疊得天高的瓜果、紙紮牛馬羊等等,還有燒紙前的大爐一起,踩著高蹺,裝神弄鬼的傢伙歡騰鼓舞,亂吼聲中突然夾雜劈哩啪啦的好幾響,火頭竄高,一閃接一閃的亮光咻咻咻地破空飛上,爆成五色斑斕。成圈、成點、成花叢,旁邊的大叔對著同伴自豪地大喊:「我去年到省城裡看過,還有成字樣兒的哩!」
一頂官轎停縣城底下,這就是他們說的大官嗎?
顧著看七色煙火,沒料到今晚之月,光鑑如水銀瀉地。搶了個好位置,擠在湖邊略高的橋上,引頸望著那戲台上的念唱和雜耍,兩邊的煙火似乎無休止地互相較勁。
人群中爆出陣陣叫好與掌聲,原來是個雜技團,疊羅漢可足五六層、舞獅台搭上約二層樓高,兩個戴鬼面的術士往上拋繩,邊拋邊緣繩而上,一個吹著笛,一個舞著明晃晃的棍。
月光如晝,燈火通明,竟看不出他們的把戲裡有什麼支撐,端的是絕活。
兩人放繩攀爬到巡官觀戲的樓臺前,向他行禮作揖,還腳搭繩索佯跪在半空。遠遠看好像縣官喊賞,一錠銀子拋出。在那同時,一個鬼面站到另一人弓著的背上,高舉起手中棍,棍頭向下「波」地掉入湖水,教人捏了把冷汗。
想不到棍裡是把劍。從橋上看過去,恰將高掛在天的月一分為二,群眾歡呼仰望,鑼鼓打得更緊了。
我低頭一看水中倒影,劍身的陰影卻有個透光的圓孔。
抬頭的瞬間,四周煙火齊發,鬼面躍進城樓,劍一伸,已沒入縣丞的胸膛!
巡官從椅上跌下,縮在角落,遠遠不知他在說些什麼。人們大亂逃走,卻有幾個身影搶上。另外一個鬼面抬起身來,扯住那鬼面向外飛奔,這時用的就已不是蔽人耳目的細繩,而是粗索。
爹和二師哥、三師哥帶著人在下將他們團團圍住。
「那裡走!」二師哥吼道,飛身對著持劍鬼面迎頭一劈,好在那人避得快,這快狠準一下裂了面具。
「四師哥!」我站在橋上大急,推開如潮水般擁來的人群要衝到那邊,一隻冷冰冰的手緊緊地扣上手腕。
「放開!」我大吼。
「不,找死。」
七師哥架住我一雙手,動彈不得,只好大喊:「不要殺他!」
七師哥摀住我的嘴叫:「吵死了!」
我出不得聲,目光卻不曾離了那在空中纏鬥的兩方。
四師哥被另外那鬼面一帶,拋起丈許,手中劍順勢掉入湖心。
那人的笛拔開來卻也是一柄劍,他在樓頭站定,在由空中掉下的四師哥背後一托,站在身前護著他。
爹和他邀來的端木大伯、杜叔、方叔成四面合圍的陣形,眼看再逼近尺許就要發招,他二人已退無可退,那人卻猶氣定神閒,舉劍對月,仰頭長嘯。
剎那之間,原本如無瑕玉盤的滿月卻一點一點被黑影所吞噬。眾人大駭,原本剩下不多的觀眾全數逃散。
那鬼面的望劍卻在氣貫劍尖之下嗡嗡有聲,順著僅餘的月照往方叔那角直穿而過,就在天狗飽腹的前一刻,最後一陣煙花劇然散起,滿空亂竄,響徹雲霄。兩人就如同煙火爆炸後的輕煙般,飄散無跡。
七師哥這才鬆了手,在黑暗裡看不見他的表情。我嗚嗚的哽咽道:「為什麼?為什麼他要這樣走掉?為什麼對我好的人卻總是受傷?或是被身旁的大家排擠?」
「你從來不為別人想。」七師哥意外的答腔。靜了一會兒,又說:「大家都揀著有利自己的路走,順便對你好。還有,你總是為他們添麻煩。」
好想縱身就這麼跳到湖水裡,讓一切在碧波中載沉載浮。但這樣的決定,仍是給人添麻煩、落口實。
死不由己。
八月十五日
失了四師哥的消息,我有如遊魂般悶不吭聲的過了整個月,到底是沒有再哭,因早就知道他會走,只不知決裂手段這麼的恐怖。
但他這麼一消失,我越形的孤單起來。
訂了親後,大師哥不能來看我,平時也避不見面。
七師哥罵得好,我從來不替別人著想,只覺得若我有事別人當然也不會照顧我。關心我的人一個個離去,那我生活在這裡到底還有誰會去過問。
無人可訴的時刻,只有抱著碧瞳偷偷掉淚。恨我生為女兒家,既不能光大家門,叛出又無人肯收留。被人豢養在家,卻事事無能為力,女工做不好,武功亦平平。
這樣的一生託付給大師哥,像娘這樣無聲無息的過一輩子?
偶爾拿著四師哥的玉對空照著。突然心裡一動,這塊玉極像是望劍拆下來的。
拿出望劍,透光一看,發現這兩塊玉恰好相反,在月圓時刻,四師哥的玉是青的,仔細一瞧,夾層有淺紋,畫了些什麼卻看不清。
拿著這塊玉貼在手心。
沒了這玉,望劍還能夠透出月色嗎?還可以砍出月光的碎片嗎?那湖畔的人們,又是怎麼看著煙火中的這一幕呢?爹和師哥們幾時回來?
如此佳節,竟是那麼的冷清,皓月如鏡,卻無一人共賞。與不愜心者一塊兒賞月,是否勝過一人獨對萬頃孤光?
拿玉對著今夜的月,玉中映現了個人影。
不,是月裡有個人。
我放下玉,那人背著光,看不清楚臉孔,但示意著我往他的方向走去。
不是四師哥。
是那天舞劍的蒙面人嗎?是刺傷大師哥,砍死五師哥的兇手嗎?是與四師哥雙雙消失的吹笛人嗎?
他站在屋脊上,在等著我,我輕輕一步步爬上屋頂。大師哥被傷的那晚,是迷迷糊糊受到這樣的指引嗎?
就在站上屋頂要向他走去的那刻,一隻手按住了我的肩頭。
「別過去。師妹,為我留下來。」大師哥說。
我用力一甩肩,卻甩不掉他的手。那人已經轉身,好像要離開,不快點追不上了!
「師妹,他會傷了你,跟著他,你不曉得將來會怎麼樣。」
我一手提著望劍,另一手握著玉,不想攻擊大師哥,想向前踏又身不由己。
我回頭看他:「我要去。」
那人已經離屋頂的盡頭三步之遙,又回身過來,彷彿在呼喚著我。
大師哥嘆了口氣:「聽完我的話,你還想走,我會放你去。」
「說快點。」
「知道你不滿意我,也為我吃了很多苦,但我可以保護你一輩子衣食無缺,不受傷害,與我同出同入,望重武林。不是像師父那般逼迫,而是求你與我相守。」
「留下來。」師哥在耳邊說。
「跟我走。」那人衣袂飄飄,神態瀟灑,舉劍指月,正催促著我。
清風送爽,朗月昭昭。我,該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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