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25日 星期四
天氣有點差。不只是熱帶氣候的午後雷陣雨，而是像老天在生悶氣一般。衣服和身體的緊張關係達到極限。
那年的我，很瘦很瘦。國中三年，從130公分長到150公分，體重卻一樣是39公斤，第一年到第三年完全沒有變化。每次量體重都看到體育老師和健康教室的護士小姐不可置信地調整著磅秤。
他們看著手上的紀錄，又看著眼前的體重計。每每懷疑是否是體重計突然失衡。我通常用了解的眼神看著兩個大傷腦筋的大人。「是我的生活失衡了。」心裡這樣說，卻不敢表達。不想轉過頭去看那些野獸般等待著侮的嗜血眼神。
因為很瘦，所以對大熱天是不太在意的，不過非常怕冷，尤其是足以令人結冰的冷氣。至今仍是如此。那天早上，數學教室那台壞掉的冷氣又發威，把盛夏變成嚴冬，坐位被排在冷氣口附近的我，到上英文的時刻還打著寒顫。
「冷氣關小一點好嗎？」穿著薄外套縮在椅上的我，沒有勇氣對同學們說，也只能任由教室裡的冷氣肆虐。還好科見的冷氣控制對我來說不成問題。把冷氣調小，鬆了一口氣。
但頭腦還是昏昏沉沉。看了一下手錶，沒有理由再趴下去睡了。
正在伸展著脖子和那不清醒的腦袋，同學們陸續進入教室。「這麼熱呀！」Alex說著，又想把冷氣開大，我故意不吭聲，想看看他的企圖是否成功。
由於空調是三鍵式控制，所以通常要「看過豬走路」才知道怎麼玩，不過Alex佔了身高的便宜，伸手就可以探到冷氣口的風力大小，於是在奮鬥了一陣子以後，總算如願吹到沁涼的冷氣。
我立刻又抱緊了外套縮起來。不過，他一點也沒有注意到，低頭下去準備今天要討論的東西----名人傳記。當正在思考著要說明情況調整冷氣，或者縮得更邊角一點免得被冷氣攻擊時，穿著涼鞋、短褲的Bruce開門進來了。
「Hi！Alex」他先打了個招呼，看看四周。還有很多空位，他今天來得早。
「Hi！Kim」他向我走了過來，本以為只是來打招呼，沒想到他拿著手提袋，就在他前些時候坐的位置----也就是隔了我一個位置的地方，落坐。
「教室好涼呀。」滿身大汗的他，先是心滿意足地說著，再來忽然問：「你怎麼穿外套？在這裡坐久了會冷嗎？還是感冒了？」
我的心「突」地跳了一下，勉強微笑了一下，也沒有解釋，只說：「沒感冒。」
「喔，那就好。」說這話時，他開心地微笑著。是錯覺吧，彷彿他真的希望我不要生病，也誠心地為著我的健康感到高興。這些，都是錯覺。
「昨天Richard說的作業你做了嗎？」他又問，我點點頭。他說：「借我看。」
我搖搖頭。
「反正等一下就會討論到吧，先借我看沒關係呀。」在滿身大汗的情況下，居然聞不到一絲一毫的汗臭味。而且坐在比較靠近冷氣口那裡的他，擋住了冷風，讓我漸漸溫暖起來。還是……心跳加快？
我還是很固執地搖搖頭。其實只要他再說一次，我就會把寫好的文章拿出來和他分享。可是他沒有勉強，只是笑著，說著他昨天去游泳之類的事。也沒告訴我，他究竟寫了些什麼。我也很想知道。
上課後，Richard一臉憔悴地走了進來，手上的咖啡濃香味極度明顯，和他蒼白的臉色與疲倦的眼神互相輝映。他一反常態地沒有開玩笑，點完名後開始說著講義上那一個女網球選手成名的故事。但聲音有氣無力，那語尾的落寞十足引人疑竇。
故事在一片沉默中完結了。大家愣愣地，不曉得應該說些什麼。Richard看來不像是病了，卻像是受到什麼重大打擊，連嘴角都揚不起來。他接著說，你們拿出昨天的作業來討論。指定完分組後，就很怪異地走到外面去了。
我還是被分到和Bruce同組討論。他賊賊地笑著說：「我就知道。」雖然在Richard怪異的表現下，一股低氣壓籠罩著討論，每個人都降低音量，但討論仍不失以往的愉悅。也或許只有我這麼覺得吧。
他要我先說，很得意謎底終於揭曉了，我拿出貼著彩色圖片的文章，開始說著音樂家韓德爾的故事。那張圖片是從國中音樂課本上剪下來的。我們那個時代的自願就學班，不只一般科目要筆試算入升學成績，術科也要筆試和考試，全部列入升學成績當中。每一天到校就是一場與同班同學之間的戰爭。
撇開這個不談，我之所以選韓德爾的原因很簡單。他不是我最喜歡的音樂家，我最愛的其實是莫扎特；他的生平故事我也不太熟悉，因為我最愛讀的音樂家傳記是舒伯特和布拉姆斯；因為我也不是教徒，他的彌撒曲的神聖性我也感受不太出來。最重要也最愚蠢的原因，就是他的畫像剛好放在最容易剪的位置，剪下來也不會傷害音樂課本的完整性。就只是這樣而已。
因此，文章內容乏善可陳，就不在這裡獻醜了。我做了讓自己心虛的決定，寫了無法說服自己的文章。沒想到那篇平板地介紹韓德爾的文字，居然讓他聽得頭頭是道，還讚美我去剪貼畫像的用心。一句句都讓我汗顏無地。
輪到他了。他說，他想介紹的也是一個叫做Richard的人，他是理查．費曼(Richard P. Feynman)。我聽到時睜大了眼睛。從小讀了這麼多偉人傳記(其實那時候我還不曉得自己知道的很有限)，從來沒有聽過這個字號的人物。
他說，費曼是一個科學家；嚴格來說，是個物理學家。曾經參與原子彈的研究計畫，對於物理學界貢獻卓著。最重要的是，他是一個很另類的科學家，有許多非常有趣的思考。那一陣子，台灣剛好出了一本書，叫做《別鬧了，費曼先生》。他說大學時代買了英文版。
說著說著，他就從書包裡拿出那本書來要和我分享。我翻了一下書，登時傻眼了。不要說英文版，恐怕連中文版我也看不懂十之一二。好吧，可以說連附圖都看不懂。
他好像在欣賞我困惑的表情似的，隔了好一會兒才說：「想看的話，我可以借你回家慢慢看。」
「對不起，我看不懂。」這回我很老實。「物理的東西我真的不懂。」
「那你想看什麼書，我可以借你看喔。」他很好心地笑著。那悶熱天氣裡面，躲到雲層與空氣汙染後的陽光突現，從窗邊，一閃。
「沒什麼特別想看的，不用麻煩。」我用很冷的語調說著。
因為Richard一直沒有進來，所以討論完了以後，大家都在閒聊著。
「你不覺得Richard今天很奇怪嗎？」
「對呀。」我答道：「以前也讓他教過幾個月，從來沒看他這麼奇怪的。」
「你覺得他像是太累，還是心情不好？」他提出了一些假設。
「噢，我不知道。」冷冷的回答又讓話題陷入膠著。他站起來，又坐下。
「上次和他打賭」(「賭什麼？為什麼我不知道？」)Bruce喃喃自語地說著：「還欠他一包煙，等一下去買給他好了。」
「啊？」我還來不及說抽煙不好。不過空氣裡瀰漫的不安定，讓我覺得，採取一些行動也好。雖然我是一點行動力也沒有的人。
「那，我下去了。」他交待似的說著。就下樓去了。我們之中也只有他有買煙的權利吧。
到下半節課，Richard又過了好一陣子才進來。咖啡已經沒了，煙味很刺鼻。身為白人的Richard臉色白得越來越可怕。感覺就像傳統小說裡，吃了砒霜一般的幽魂。
就在他默默發講義的時候，Candy用美妙的聲音開口了：「Are you ok?」
一開了這個頭，大家的關心就此起彼落：「What’s happened this time?」
「Did you sleep last night?」……Richard表情震動了一下，開始有一點笑容。
「Don’t worry about me. I’m alright, just a little tired.」他稍微回應了一下大家的關心以後，又恢復了那落寞而若有所思的疲憊表情。
課程內容似乎是個伊斯蘭教公主的自述，但那堂課就像失去了魂魄一樣，除了幾個重點提示的單字以外，沒有一點笑聲留存在記憶裡。
下課前，Richard宣佈了明天停課。果然是那麼不尋常。只是他堅持不肯透露讓他如此傷神的理由。Bruce上前去遞給他香煙。Richard嚇了一跳，恍惚的神情中帶有感動。「But smoking is not good, you know.」他喃喃地說了一句。
接下來Bruce給了他一個大擁抱，拍拍Richard的肩，也許說了幾句鼓勵的話，然後才回到座位。已經站起來的我，就一直站在教室的角落裡看著、看著，欣賞那無所不在的溫暖陽光。
之後，我不曉得要說些什麼來表現心裡的佩服和激動，只笨笨地問了一句：「Do you smoke?」問完以後暗罵自己，問這個有什麼用呢？知道他抽煙的話，會不會就印象打折扣了呢？
那時候陽光又透著窗，灑在他轉過身來的溫柔寬厚的背上，他笑著說：「No.」
文章定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