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31日 星期三
風雨依舊。颱風的威力依然籠罩著。連日的豪雨讓一向晴空萬里的台灣南部，浸泡在溼淋淋的水霧中，幾天用後未乾的塑膠雨衣浸漫著一股不耐煩的氣味。半乾的鞋襪黏搭著腳，又掙脫不開。經歷一番辛苦來到教室，每個人的臉上都有著些許不悅。
Richard進了教室，點完名，突然告訴我們，Tina早上打電話來說，學校裡面有事，所以會晚點到，可能沒辦法演戲了，於是臨時指定Darren和Bruce一組。我心裡暗暗地欣喜了一下，但還是對於將要演戲感到痛苦。
生平最討厭的事，其中之一就是演戲了。我通常只說真話，不演戲。然而，難免有必須製造假象說服別人相信的時刻，於是會上演那不容易戳破的謊言，因為我大部分時刻都是真誠無偽的。目的不在欺騙，而是，讓大家都好過。
當然，如果有人認為這樣也算是一種欺騙的話，就讓他這麼以為吧。有些環境，光是說真話，只會讓大部分的人下不了台。不管是白道黑道，光明面黑暗面，世界上需要相當多的戲份點綴生活。但，卻不能事先背台詞。
要事先安好台詞，不能打從心裡相信的戲，我完全演不好。當彈奏著音樂的時候，我很明白並非在釋放心情，只是用手指在表達而已；當看著電影時，我很少被恐怖場面嚇到，因為我明白，我「正在」看電影；甚至會很後設的去看著，那個正在看電影的自己。
因為要一邊表演，一邊看著表演中的自己，加以評斷，於是什麼都做不好。於是，不管是否和Michael同組，都知道會演出得宇宙無敵爛。
想著想著，Richard就把演戲的內容發下來了。原來是一份「看圖說故事」式的圖畫，是一個公園，一男一女，女孩牽了隻小狗，男孩邀女孩坐在長椅上，說完話以後想偷吻女孩，被打了一巴掌，然後跪在地上求情的故事。
劇情是老套，不過台詞要自己發揮。Richard叫我們各自帶開，不准偷看別人的，過二十分鐘驗收成果。
Micheal和我商量，她說男生台詞比較多，男生給她演，讓我演女生，所以我要負責打她巴掌。我只記得台詞裡面有一句：「You big color wolf ！」故意用中式英文，其他的全都忘光了。正式演出時，也只有輕輕揮了一下手，連臉都沒碰到。於是，沒有人笑也沒有人注意，就把時間混過去了。還好沒忘詞，但心撲通撲通地跳好快。
輪到Bruce演時，我本來以為他會「犧牲色相」演女生，沒想到女生還是給Darren演，但是才14歲多的小男生畢竟不太好意思，演出也相當沉悶，沒有融入故事的氛圍。
就在大家都在演出時為了表現不佳而懊惱，而當觀眾時又對於無聊的表演大搖其頭時，Ben和Gina出場了。
Ben一出場就擺出一副痞子的模樣，搭著Gina大姊姊的肩膀說
「Hi, Baby. You are so beautiful~~~」自顧自的唱起歌來。
「What are you doing? Put your hand away！」Gina一開場就生氣，很特別。
「Oh, don’t be so angry. Ah, what a lovely dog.」Ben假意蹲下來摸狗，當然教室裡面沒有狗。他指著「空氣狗」問：「What’s his name?」
「His name is Richard.」此言一出，全場暴笑。
「Oh? That’s a good name.」Ben用很誇張的神情讚美著：「My name is Richard, too.」於是全場又是一陣狂笑，連Richard都笑不可遏。
「My pretty girl, although Richard is ugly ,would you mind sit down and talk with me in this lovely afternoon?」Ben又笑著引誘Gina。這小子雖然長相不怎麼樣，拐女孩子還滿有天份的呀。然而，只看到Richard坐在「觀眾席」吹鬍子、瞪眼睛。
「OK, I’m willing to talk with Richard about Richard.」Gina的這番台詞真是神祕極了，讓Richard一時之間也不知所措。
「That’s don’t talk about Richard. He’s just a dog. Not as lovely as you. Your cheeks look like apples. Can I have a bite?」說著就伸嘴過去。
「啪」好響亮的一聲呀！想不到22歲的大姊姊，還真出手打了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十六歲小弟。Gina 用震怒的聲音說：「You are so yuck！Go away！Get out of here！I don’t want to see you anymore.」
「I’m so sorry. My beautiful angle, Richard is so stupid. If I let you feel angry, it’s not your false. Richard makes all the mistakes. So you can hit Richard anytime when you want.」Ben跪倒在地，雙手作祈禱狀，一副誠心誠意地道歉的樣子。
「Ok, I’ll forgive you. But please don’t do that again.」
「But I really want to make friend with you. Please believe me.」他懇求著，然而眼珠子突然一轉，說道：「If you have any question, please ask Richard.」
兩人下台一躹躬時，Richard雖然很有風度地鼓掌大笑，但仍然忍不住對Ben瞟了一眼，說：「I won’t be as stupid as you.」
「Who knows？」Ben照樣回嘴。他們是最後一組，表演完後Tina恰好趕到，於是大家往地下室移動，在放映間準備看電影。
我已經算不清那是第幾次到放映間去了。打從小三開始，每次到學期末，大概是三個月左右，考完試，就會前往放映間一趟。由於以前上的是兒童班，大多數的時間是看迪士尼的米老鼠和唐老鴨，也曾看過美國鼠譚、森林王子。但在那裡看非動畫類電影，倒還是第一次。
也還記得以前在放映間裡舉辦，差一點擠進前三名的演講大賽、高高興興拿禮物的聖誕歌唱大賽、查字典比賽等林林總總的活動。在科見的我，和在其他地方的我不同。我總是有勇氣說話，不別扭，也不自悲。是熟悉的力量，還是老師們帶出來的開朗？
往地下室的階梯不太寬敞，我又刻意落後，看著Bruce他們拍著Ben的肩背，對他方才的表現讚許有加。我提著紅色的包包，抱著外套，走在陰暗的樓梯轉角，突然覺得有點寂寞。
放映間裡雜亂地排放著一堆大學椅。因為最晚進去，我坐在最靠門邊的位置，隔壁就是Jo。Richard坐在教室的另一頭，因為他必須操縱機器。而早先進去的Bruce因為身高較高，走到中間偏後，在Candy斜後方落坐。
電影開始放映，事實上，許多年後重看這部電影，我才真正的看懂劇中的苦。幽默的部分倒是可以跟著笑，但什麼叫做「年紀到了不得不結婚」，或是因為無法和對方結婚，即使動了真情，也沒有機會挽回。結婚，到後來竟是那樣的沉重。然而不結婚的同性戀情人們，卻又如此真誠而快樂。
那時候我只記得Richard看到某些畫面，一直半開玩笑地叫我說：「Kim, turn your eyes away. Your age is not enough.」我則是嘟嘟嘴不理他，只差沒有跟他隔空喊話：「I’m fifteen, not twelve！」
影片播放到後半段，Richard說他有事先離開，就一溜不見人影了。過了不久，在結局出來以前，Candy也說她有事先走，對我們大家打了招呼，就在我眼前把放映室的門闔上。
過了大概三分鐘左右吧。當影片進入結尾階段，開始播放一張張相片時，Bruce也起身，在黑暗中經過我面前。「喀」的一聲，房門打開又闔上了。
映射進來，突破黑暗的一道光芒，居然伴隨著他轉身離去的背影。他沒有回頭說再見。沒有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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