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26日 星期五
因為Richard不明原因的告假,臨時又多了一個下午的悠閒。
但在這個陰陰鬱鬱的下午,卻浪費在聽媽媽和奶奶吵架。她們總是為了很細微的事情不高興。通常奶奶會一言不發地縮回房間,媽媽會摔著她永遠處理不完的鍋碗瓢盆大聲怒吼,責罵所有經過廚房的人。
這時候開口幫誰講話都不對。他們吵的是他們之間長久以來的誤會和積怒,並不是真的有心去溝通、講明任何事情。
從我懂事以來,就知道這個亙古存在著的矛盾。尤其又深明媽媽和奶奶的頻率超級不合。奶奶是相當年輕就喪夫的寡婦,先是生了兩個女兒,寶貝兒子出生不到五歲,丈夫就因癌症而去世。從此以後過著和兒女相依為命的生活。
在那段艱辛的日子裡,她經歷了婆婆的冷眼,叔叔們分家時的刻意欺侮。好不容易幫人洗衣、照顧小孩,一點一點地攢積,才把我爸養大成人,而且讓他讀到私立大學畢業。就一個母親的立場來說,是相當地了不起。
我媽卻很討厭她。這也難怪,雙方的生長背景不同。雖然我媽一直堅信是奶奶對她有成見,認為親人之間,沒有誰和誰頻率比較合的問題。怎麼說都是奶奶不肯對她推心置腹造成的誤會。
但仔細想想就曉得,如何要一個鄉里種田人家的婆婆,去信任一個城市中大戶人家的小女兒?何況我家媽媽又是火爆霹靂的脾氣,認為有事就把它吼出來,講清楚或吵過,心裡就沒有芥蒂了。
只是在社會上吃過無數苦頭的奶奶,說什麼也不可能把心裡的感受說得一清二楚讓人全盤知悉。我倒是從小滿能體會她的心境。在怒吼的媽媽面前,我常常說話不得體得罪了她;可是卻能坐在奶奶的床邊,聽她娓娓道來講以前的故事,聽一、兩個小時都不厭煩。
儘管媽媽總是告訴我,奶奶是極度重男輕女的;當年要不是她生了兩個男孩,就可能會被休掉、趕出門。我表面上要裝做不以為意,心裡頭卻想:「那我算什麼呢?當醫生說『是個女孩』的時候,我媽是否露出了嫌惡的表情?」
那時候深深覺得,媽媽對兩個男孩的寵愛,遠遠甚過於我。我只要平安不惹事就好了,也不必有什麼成就或期待,頂多是希望我打扮漂亮嫁個好人家。我討厭這樣。
但在奶奶身上,除了早上起來她不幫我穿制服以外,完全感覺不到她對女孩子的特別輕蔑,連發壓歲錢,我拿到的都和我弟相同。
到現在,仍然很害怕鍋碗瓢盆的大聲作響,或是語帶哭音地狂吼謾罵,所以我非常不愛進廚房。進了廚房就得遵守媽媽的標準程序,不得有自己的做法。
我也無法忍受為了一條毛巾(我爸媽為了毛巾吵二十幾年了)、一雙筷子、一頓飯的入席早晚,就毫不留情地開罵,甚至把許多不相干的人都牽扯進來。但我很畏懼哪天也表現出這樣的兇狠而不自知,畢竟我有這樣的遺傳,和這樣的模仿。
聽我媽說,嫁給我爸以前,她的脾氣也是很好的。不曉得是否真如此。我非常愛她,也非常感激她,但無論如何,就是沒辦法把心底的話說給她聽。媽媽一直都無法認同我的想法,她心裡只有弟弟的想法最合拍。
在婆媳戰爭裡,唯一聽得懂兩方在講什麼的我,成為雙方訴苦的對象。我爸聽不懂,而且也不想管,最重要的是也管不來。我就要想辦法,面對兩個人,說出不同的話,一方面確保自己的地位,一方面盡量協調他們之間的歧見,達到表面的平和。
說真的,約有五年間,都在努力地做這樣的事情。在學校也沒有好日子過,在家裡面也不能說出心聲,還要運用許多社交詞令。再加上,要把當時不明究理的弟弟拉出戰場。還好哥哥總是不在家。那些年來,我真的過得好累。
那天,我偷偷躲在三樓和弟弟玩起橡皮槍。後來他在一堆零亂的象棋、BB戰士和未收拾的橡皮筯當中,抓著棉被的一角睡著了。隔壁房間奶奶扭開收音機,面向牆壁躺著。
我躲到哥哥的書桌旁邊,拿著一本書遮住臉,偷偷地掉淚。不能哭,只要哭出聲音就會變成戰場的靶。淚光裡浮現一張笑臉。
今天沒有陽光。
7月29日 星期一
不再只是山雨欲來,而是真的來了。
暴雨肆虐的早晨。游泳老師說,她要請一個禮拜的假。不用早起。我抓著被醒來,枕上又溼了一大片。是淚水。夢到什麼早忘了。
「你不是屬於我們這一群的……你不是屬於……」那個帶頭搗蛋的大哥大,還苦口婆心地勸我:「你轉去一班或七班吧,不要再待在這裡,你這樣我們也難做事。」一班和七班都是所謂的人情班,世界上才沒有真正的「常態分班」這回事呢。
不是又怎麼樣,我已經從你們這些人的魔掌當中活過來了,再也不必看到你們了。今天,又該是全新的我,要進入全新階段的準備。
高高興興,哼著前些時候教的歌,準備著今天的功課時。媽媽突然爬上樓來問:「今天要去上課嗎?電視上說強烈颱風形成了喔?」
我一愣。這樣是叫我要去上課呢?還是不要去?
其實我懂。主宰這一切的並不是我,而是我媽。我必須從她的表情上讀出「要出門」或「不出門」的渴望。當然,如果太早表現出來的話,還是會被挖苦的。
於是我含糊其詞的說:「先吃飯好了。看那時候雨下得大不大。」滂沱大雨,並沒有這麼簡單就停止的。
午餐後。如天上倒水一般,狂瀉而下的大雨仍未停息。我看了外頭,故做輕鬆狀地說:「不要去上課好了。不然會像三年前那次一樣,到中華三路那裡就騎不過去,還得要下來牽車,多麻煩呀。」
看得出媽媽心裡很不想出門,但她還是心疼繳出去的學費,於是苛責我:「怎麼繳了這麼多錢,還說不去上課呢?這樣偷懶,英文是學不好的。不過雨也實在下得太大。算了,就讓你放假一次吧。」
我趕緊說:「說不定老師也不會來上課呢。」
我真的想去上課。只要看見他一眼就好了。只是,這樣惡劣的天氣,他真的會出現嗎?他住的地方,也許雨下得更大一些吧。
總之,等接到電話才發現,科見沒有停課。理所當然地又被唸了一陣。
心頭有些說不出的哽咽。沒有太陽的日子,還要過多久呢?請上天給一點餘光吧。誰知道接下來的日子裡,將有些人的哀傷,比我更沉痛、更無奈,更有資格乞求蒼天的垂憐。
1996年7月29日 賀伯颱風轉為強烈颱風
晚上11點30分,氣象局發佈了海上陸上颱風警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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