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五日
從家裡出來近把個月,跟著三師哥留下的記號一路走,卻沒有碰上他們。我偷偷的帶著那柄劍出門,雖然也不知道帶著有什麼用,還給那月中人嗎?還是引誘他出來再看劍舞?
老七在前面健步如飛,回頭拋下一句:「拖累。」又快步離我們遠遠的。
老六在一邊陪笑著說:「怎麼這樣講呢?師妹是大家閨秀,第一次下山,走路難免會慢一點,早點到晚點到哪有什麼不同呢?你就別這麼趕路了吧?師妹,我幫你背行李好否?」
「省省,我可不是什麼累贅,我自己會走。」
「唉唉唉,別發脾氣,大小姐的腳程還比我快呢,是我最近身體(有)些虛,走不快了哪,小弟慢點、慢點。」
「你有完沒完?」
我正找不到地方發脾氣,正要再說幾句,前面的老七吊著眉罵了句:「難侍侯。」後半句話也就嚥回肚裡去,三人尷尬地走著。
突然在津口旅店門前,看到三師哥的棕馬。氣喘吁吁的六師哥立刻笑容滿面,說:「謝天謝地,這不是找到了嗎?」
「幸苦了近月,總算沒白費。」五師哥坐在客棧角落低聲說:「那廝在這村東北林邊落腳,已有數日。」
七師哥說:「我去報信。」
「慢點。」三師哥這時搭腔:「我們都走得這麼遠了,等書信傳到,師父下山,一來一往又大半個月,那人若逃走你要擔責任嗎?別欺負我書讀得少,我看那些小說不也說:『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嘿嘿,這裡算我最大吧?就聽我的,我們這裡六個人,扣掉不中用的師妹,五個鬥他一個。況且看這個天色灰濛濛的,恐怕今晚他沒有月光可借。這一下,我們可幫武林除了大害啦!」
六師哥立刻接口:「妙計妙計,有三師哥在這裡坐鎮,沒有什麼不會成功的。」
三師哥笑:「可不是嗎?我早就想出萬全之計了,可是老四死不肯答應,為了那個膽小鬼,浪費我多少時間。」
於是四個人圍在桌旁密議,反倒把四師哥推到一邊。
他無奈地看看我,悄聲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打算,又有誰是真心幫助三師哥的呢?反對有時才是真摯的關心…」
「可惜沒有人能了解。」我輕輕地接了下半句。
入夜以後,果然烏雲密布,一行人穿過溼暗的林角,約莫一個時辰,才瞥見一盞孤光,柔和卻堅定地佇立在林間。
三師哥的計畫原本是要把我丟在客棧裡,卻又認為婦人嘴上不牢,萬一洩露行蹤會害死他們,才勉為其難把我帶在身邊,還自吹自擂說「賣老四一個交情」。
到茅屋側(三師哥)才擱下話來說:「你們兩個躲在這裡把風,看好退路,到時候被圍,就拿你二人當盾牌殺回去。嘿嘿。」
「幹什麼把我當成眼中釘?」
「喲,我的大小姐,這得問你自己呀。這次沒有大師哥處處護著你,再怎麼頤指氣使,我們只當他『放屁』!沒拿你當誘餌就很看得起你啦!」
「噓!」五師哥悄聲道:「這麼近吵架容易被發現。」
「看,又是你闖禍。」三師哥笑著領著其他三個師兄摸黑守住屋角。
「多」地一聲輕響把大家都給嚇得一怔,原來是小雨淅瀝淅瀝地打下來。春雨綿密,力道不怕人,卻不一會兒就把衣裳浸溼。
四師哥拉我到樹下,望著杳無人煙的小路說:「你想不想走?」
「走?去哪裡?回客棧嗎?」
「離開這些人,離開這個不關心,不愛你,只利用你的地方。」
「不行呀,我爹娘都在,而且我從小跟你們一起長大。你們帶藝投師可以一走了之,尋找合意的門派生存下去。像我生在這樣的家,說什麼都得跟它共生共滅的。」
「難道沒有想要做些不一樣的事嗎?比如說,學點你想學的……」
「唉,這次要換我說,有些事情你不知道。」
「喔?那你背後那包裹裡,裝的是什麼呢?」
我定睛瞧他:「你偷翻過嗎?」
「沒有,我可以對天發誓。不能告訴我就算了。」
「我覺得有件事很奇怪,為什麼爹叫你回家,你卻這麼生氣?」
「這件事也不能告訴你。」
不知要怎麼把話接下去,兩人無言坐在雨裡,眼前事物在黑夜雨幕下模糊成一片,近在咫尺卻無法捉摸。
雨漸漸小了,唯有那點孤燈仍明滅著。
突然,茅屋頂被「碰」一聲衝開,兩條黑影飛出,一個在樹高處的粗枝立定,一個卻在樹顛隨風擺盪。樹下站了三個躍躍欲試的師兄,屏氣凝神準備出擊。
那人「哈哈」仰天長笑兩聲,笑聲中卻是無邊的冰冷,聽他朗聲說道:「想不到今日卻是人來犯我。殺無辜之人,不怕神明責罰嗎?」
五師哥砍著面前拂動的樹葉喝道:「惡人先告狀,虧你還有臉說這番話。」
屋裡的燈已滅,理應是一片漆黑,今夜又無雷,我怎麼能看到眾位師兄?
正恍惚地望著兩人,那人已斜身閃過老五滯濁的一切,順手橫掃。老五由肩上斜下被劈成兩段!
那人劍起處,烏雲叢裡一輪明月似笑非笑的看著眾人,隨即又隱沒在漫天黑暗當中,那人也有如蒸發般消失。
就在伸手不見五指時,我的目光瞥過屋瓦上老五血跡流過處,似冰似淚的瑩瑩亮光散在枝葉上輕輕晃動,四哥低呼:「看哪,月光的碎片。」
我扯扯他的衣袖,往五師哥墜落的方向奔去。
三師哥面色鐵青,六師哥已經跪在地上呼天搶地,卻見七師哥冷冷搥了他後腦罵:「收屍啦!號什麼喪。」
如鬥敗的公雞般,大家垂頭喪氣地回到寄身的客棧,謊稱五師哥得了疾病在路上就將他燒化了。七師哥總算是飛鴿傳書到爹那裡,決定我們先等爹到再作定奪。
四月十五日
也不知冷著還是嚇著了,從那幾天起常發燒。夜裡聽見師兄們模糊糊的話音,日間常一個人呆坐不知如何是好。
爹說他過幾日就到,但不巧已經十五。這幾晚常夢見我手裡這把望劍從我胸口刺穿,從我傷口、嘴裡噴出的卻是一串串晶亮閃爍映著月光的碎片。
是劍化成了破片鑽到傷口之中嗎?不對,那中劍之人必死無疑,使劍之人必失其劍。
但不成反傷己身的劍,又怎麼可以在旁人面前表演?
那人堅稱自己無辜,是因為同門不止他一個人嗎?但他為何又孤身一人留在此處?
師哥們沒有解釋,也不會去想這麼多。但我怎麼知道,那天在我眼前舞劍的蒙面客,是否當晚在六里之外的歌席上殺人,再從容不迫地展現劍底血腥的美?難道如五師哥被殺那晚,血也能散發如此純淨的光芒?
他又現身在充滿月光的今夜,是我的幻覺嗎?
他手上那柄劍與我從大師哥肩頭拔下的劍相似。
他蒙著臉,穿著衣帶飄飄的長袍,不像要動手,卻像揖讓而升的儀式。
他確實地站在面前,只有幾尺之遙,劍揮動得很慢,但那側鋒卻輕柔地滑過我心湖,波紋起處,他又一劍平抹,沒有用力的砍殺,有如爹平日嗤之以鼻的華而不實,如果沒看見五師哥喪命,不會相信這招有如此大的威力。
我不知不覺打開包袱,拿出那柄劍來跟著他比劃,卻舞得又重又慢,雜蕪累贅。他不厭其煩地又一次次重新來過,我也不問,只是想去抓他用劍的神韻。
但過了不久,他的速度讓我跟不上了,他漸舞漸高、漸快漸酣,劍與他一身的白袍有如要升空飛去,彷彿這世間都在純淨的月光下睡著,只剩下不動的我,與不斷翻飛的他。
如果沒有我的仰望,他會這套劍法仍會動人嗎?如果沒有他的天才洋溢,我能夠體會人世裡尚存的美好嗎?
只見他腳下一登,在梨花樹上身形轉成一股旋風。當風勢漸漸慢下來,滿天梨花如飛雪般一朵朵緩緩墜地,人卻已不知去向。
隔天爹到了,說昨晚前半夜,那人在距此不遠的對面渡口,又殺了個巡視地方的大官。
那染血的劍鋒,會如此的潔淨無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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