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月十五,夜。
聽娘說,山腰、山下的女孩兒都看燈去了,只有我被關在這冷清的院落裡,一盞燈籠也無。
別的女孩子家是怎麼生活呢?像我這樣每天練拳練刀?
爹說,他命不好,就生了這麼一個女兒,怎麼可以樣樣輸給人家。師兄們學招時,我要在一旁聽,師兄們練功時,我更不可以鬆懈。要在江湖上佔有一席之地,唯有苦學苦練,狠心打倒對手。
爹不明白,我不愛學他的刀。
爹常說,學刀有什麼不好?他的刀樸實淳厚,招式雖拙,功力到處卻是無堅不摧。但古來詩人、俠客,也沒看誰提過刀呀!
猶記小時在書房習字,偷偷翻閱架上兵器圖譜,瘦長靈動、如翩翩君子般的劍跳入眼簾。那時寫下「劍」字的手帕還壓在衣箱底下。
但我從未下山,除了圖譜上那柄劍,也只聽師兄們說過江湖上使劍的傳奇。奇怪的是,爹從未給我講過關於劍的任何軼聞。
曾經滿心歡喜的纏著他講《莊子.說劍》,他卻淡淡的說:「不過是個寓言而已。」
我卻常在睡不著的夜裡幻想著項莊劍舞的身形,也曾夢到自己拿著一柄劍在山巔舞動,神彩飛揚,意氣風發。
娘聽了說:「你這孩子真怪,人家女孩兒都夢到打扮得漂漂亮亮,嫁個如意郎君呢。」可我心裡就沒如意郎君的影子,倒是聽見圖譜劍穗上的如意清脆的響聲。
今夜又難以成眠。望著滿月發呆,月中的黑影彷彿凝聚成衣帶飄飄的瘦長人形,平舉著一把劍。懷裡的碧瞳突然站起,全身緊繃,隨著喵一聲從開著的窗隔跳出去。我也好奇地跟著牠一躍而出,跳到院裡。只看到碧瞳尾巴豎得好高,望著屋脊,淒厲的叫著。
不經意回頭,那月中的陰影好像兩個人在纏鬥著。不,只是那個持劍的人影舉起劍向前輕輕一捅,被刺中的人悶哼一聲,喀咑喀咑從屋瓦上滾下來,月中人英姿颯爽,衣帶飄飄,頭也不回、足不點地從屋脊上消失,有如月蝕回圓。
又在做夢嗎?可是由瓦溝滴下的鮮紅是……「碰」一聲滾落地面的……大師哥!
他已經失去知覺,探探鼻前還有呼吸。一道傷口由前胸通到後背,還好刺得高了些。
一邊幫他止血,突然想到:爹呢?爹怎麼可能還在睡?還是他下山去了?還是……
正要飛奔去尋他,卻看到大師哥的左肩也泊泊的淌著血,肩胛骨上嵌著一把「劍」!是剛那人忘了的嗎?還是情急之間沒辦法拔回去?偷偷的用手去搖了搖劍柄。咦?卻是那麼輕易就取下來了,一道血柱從肩上噴在我裙邊。我慌了,撕下裙邊,笨手笨腳地綁在大師哥左肩。
「唔唔」他張開眼,勉強嘶啞地說著模糊不清的囈語:「小師妹…快逃…大師哥替你擋著…」又無力地閉上眼。
我一腳把帶血的劍踢進草叢,衝著內院叫道:「有賊呀!」帶著點發抖的哭音,不知是心有餘悸?還是終於有緣目睹那柄劍的興奮?
二師哥最先由左廂房窗口跳出,急喊道:「出了什麼事嗎?」巡夜的三師哥和爹快步由院外奔來。
怎麼辦?要告訴他們什麼?月中人?交出那把劍?或者什麼都別說?
爹上前來對我皺皺眉:「看你這什麼樣子。對方來了幾個人?武功家數看清楚了沒有?還是只顧著發抖?養女孩子就是沒用。」
爹要這樣認為,好吧,那我什麼都不願說,寧可裝傻到底:「我,我……什麼都沒看見,睡到半夜聽到屋瓦響才……」
「夠了,為什麼不馬上叫我?」
爹不是自詡武功蓋世?怎麼這麼大的人爬到屋頂上沒看見還怪我?
他意味深長的瞪了我一眼,叫二師哥三師哥抬起大師哥就往前院走,又若有所思回頭問了一句:「老四呢?」
「也許是去城裡看燈。」二師哥細聲細氣的說。
「大概不知道搭上哪個女娃兒,喝花酒快活去…」三師哥油嘴滑舌的性子不改,等下又要被爹罵不知避忌了。
「胡說!」我不知怎麼居然回嘴:「你跟老五才……」
「我問了你嗎?這裡有你說話的份嗎?給我回房去,穿得亂七八糟地丟臉。」
傷了最鍾愛的徒弟,又在我頭上出氣,連辯解的機會都沒有。難道叫我讓大師哥就這樣流血死掉算了?
目送一行人進屋。冬末初春寒氣透骨,連碧瞳都忍不住打了寒顫,在我腳邊摩蹭。
蹲下抱緊牠,喃喃自語:「若是爹把我生作像師哥們那般該有多好。」皓潔月色照在化霜的草地,天地冰涼,此番情愁又向誰去訴?
驀地見到草叢裡一閃。對了,那把劍!偷偷張望,四下無人,撿劍,飛奔回房。
驚魂未定。邊喘著氣邊拿手絹擦著劍上的血漬。整把劍明晃晃地閃爍著,燈火下月光裡那種鋒利的底蘊,絕非腰間那把微彎尋常的刀可比。劍柄與劍身的接合處嵌著一枚白玉,圓似今夜朗月,一面刻著「望」字,一面刻了個「朔」字。銀劍柄和白色劍穗更襯出這柄劍絕世的風華,純淨如月光。醉心之下,輕握住劍柄,輕揮兩下。破空之聲如此尖利,砍金斷玉遊刃有餘,怎麼會停在大師哥的肩胛上?這劍的主人又是誰呢?那月中人否?
悄悄將劍收到衣箱底,懷著忐忑的心情臥床,直到天色朦朧方略略闔眼。
睡了不到半個時辰,被四師哥叩窗隔喚起:「師娘說,再貪睡師父就要發火了。」
「昨晚你去了哪?」我邊揉眼抓衣服,模模糊糊問:「出事了,你不在,爹好像不太高興。」
「師父拿你出氣了嗎?」
不愧是老四,總能說中我心裡的事。「哪次不這樣呢?不是落在我頭上,就是怪你。也不曉得我們哪裡犯著他。」
「這…這…有些事你不知道。改天再講,快點出來吧!師父今天脾氣特別大。」
「行了,你先去練吧,免得被三師哥笑話。」
「師妹,連你也以為……」
「走啦!」省得又講出什麼傻話來,惹人發窘。
「那我走囉!」
出人意表的,爹的表情如常冷漠,沒有苛責也沒有質問,但望著天沉思的時刻多了。
二月十五日
練功練了個把時辰。爹把大家集合在中庭,過了一個月,仍不見大師哥的人影,還在休養吧?他要不要緊呢?
爹踱了幾個方步以後說:「前月有敵人來襲,你們想必都已經聽說了。律兒傷得重,卻沒有任何人聽到喝聲、兵器交擊聲,也查不到敵人逃走的痕跡。究竟是有人在說謊,還是敵人功力高超至出乎意料,到現在還不清楚。但就律兒身上兩處,可以斷定是傷在『望劍』之下。知道為什麼到今天才告訴你們嗎?」
他說到這裡,忽然抬頭,眼裡精光一掃,我心頭突突跳著,想著房裡那每晚把玩的銀劍,不安地覷了四師哥一眼。正巧他也看往我這裡來,卻目光中滿是疑惑。
「你們當中有人帶藝投師,應該聽說過各般名劍和使劍各大門派,卻很少有人聽過『望劍』吧?」爹的神色,有點得意,卻帶著點失落:「江湖上傳說,有一門殺人奪命的劍法,稱為『望劍』。望劍難學難精,不但要求個人功力,還講究天時、地利、人和。要發揮劍招到最高境界,必須把握三個要證:用劍之時,必在望日前後,借月光之利而發;使劍之地,當在人所仰望之處,一人所望即一人之力,眾人仰望就合眾人之力,看見他使招者越多,勁力就越強。第三則是此劍殺人,必殺千夫所指之人,或是德高望重之輩,非高官、富商、名門、豪士、巨盜,絕不輕易出手。出手必捷,否則反傷『望劍』門弟子自身。當然不是被捕處刑,就是為高手震傷五臟六腑而亡。想想看,除非身處鬧市,怎可能眾人仰望?除非力戰待衛隨從,怎麼可能接近名高權重的人?又非得在望日動手,當然容易事先防範。但十餘年前,『望劍』一門曾奪去近百大派掌門和武林前輩的性命,取下二十個朝廷官員的腦袋,一時轟動江湖。」
「這麼厲害?那大家都去學望劍好了,不然一出名就死翹翹了,還有什麼福好享。」三師哥表情倒看來有點幸災樂禍。
二師哥慢吞吞地問:「這幾年來我們雖然沒在江湖上行走,大江南北也跟師父跑了幾趟生意,路上也沒聽說有『望劍』這套劍法。師父,敢問他們是怎麼消聲匿跡了?」
爹笑笑說:「還是老二有頭腦。老三、老五你們也學著點。『望劍門』衰敗的原因還是窩裡反。因為『望劍』一下子名氣大了,自家的師父豈不成江湖上最出名的高手?不少弟子背叛師門,挑戰師父以提升武功,失敗者固然死於劍下,成者又變成他人指名獵殺的對象。後來望劍門的決鬥反而成為江湖笑話。在一次中秋夜大混戰裡,兄弟鬩牆,仇家來攻,幾乎一網打盡。可惜走脫了兩個。年紀較大的一個發誓隱姓埋名,不復過問江湖事;年紀很輕的那一個則是失去了線索。他的失蹤還造成一陣子的武林戒備,不久,就沒人再記得這回事了。
望劍門還有一點不同旁門。他們所用的兵刃都是特別打製的,據說逃脫了的兩個弟子,其中有一個是鑄造望劍的巧匠。要使『望劍』威力倍增,必須在劍上鑲塊微微透光的玉。那瑰玉依每晚的月而變色,朔日時全青,望日淨白。而招式與使用的力道,也要視玉的色澤而決定。當然製得多了以後,有些劍是隨便找塊玉放上去了事。但真正鋒利的望劍,在傷口上會留下月光的碎片。」
「月光的碎片?」我眨眨眼,想像屋瓦上的月光,湖裡的月色碎成片片殘光。定睛往手上瞧瞧,還好這幾日沒有劃傷手,否則留著月光的碎片,恐怕祕密不保。
正要趁爹不注意向四師哥吐吐舌,卻看到他面色凝重,雙手緊張地在刀鞘上摩著。是因為那「月光的碎片」嗎?
「但律兒的傷口雖是望劍所砍,卻不知是否望劍門弟子所為。因為眼下有兩個疑問:律兒在雖然跑過幾門生意,但都距這裡不遠,在江湖上名氣尚未傳開,這樣功力初成的子弟,何必望劍門來動手?又,律兒身上兩處傷口,一處在右胸,一處在左肩,律兒又不用左手使刀,砍他左肩有何用?兩個傷口又非致命,望劍是取人性命的武功,怎會有這種三腳貓?」爹又踱來踱去,目光由眾人頭頂掃過,卻落在遙遠的天邊,似說明卻更像自言自語。話音收了久久未下定論,台下的師哥們沒人應答,一陣沉默。
「無論如何。」爹清清喉嚨說:「如果傷人者是望劍門下,或偽裝用望劍傷人,欺到我們頭上,就不得不反擊。這些年來你們隱居在山上練功,極少下山行走,再不入江湖歷練,將來必然坐井觀天。今晚若得兇手行蹤,老三、老四、老五連夜跟下去,最好是不要輕易與他們動手。我會派後援給你們,即刻回報。老二先帶信給在客棧的老六、老七,要他們連夜回山,另外帶我一封信去聯絡你端木大伯和杜叔、方叔,通知他們提防悲劇重演。」
爹頓了頓,看了我一眼,說:「這次你也出去好了,看看世面。不久就要出閣了,別像個傻子似的。」
我何時像傻子?爹總是以為我不可能像師哥們那樣聰明、手腳靈便,誰願意這個樣子?
「師父,今天放我們個假回家交代首尾吧,不然算不準哪個時候要向閻王報到咧!」三師哥有些不甘願的嚷嚷。
「就偏你那麼多話。」我不客氣的頂他。
「又不是你去送死,當然爹娘不會傷心啦!」三師哥偏頭皺著鼻子,不屑地說。
「誰說我出門就不會死的?」
「胡鬧!」爹突地大吼:「兩個都給我面壁蹲馬步半個時辰!」轉頭向四師哥也吼道:「都准你們回家了,還不快去?」
四師哥悶聲低頭往外走。
「連個謝字也不會說嗎?」
四師哥猛地回身,拋下一句話:「謝字也不知道該誰說。」
爹氣得七竅生煙,卻不叫他回來,只是對著他瘦瘦的背影,長長的吐了口氣。
夜裡。碧瞳閉起眼來,舒服地躺在床邊聽我胡亂編故事,不知不覺就陷入沉睡。我從衣箱底摸出那把劍。真如爹所說,那塊玉,只有在月圓時才是白色的!我輕輕推開窗,一道水銀瀉地般的月色映在劍脊,照得眼睛生疼。
隨著光延伸望去,一個蒙面人從我手中接過劍,我愣住了,看著他優雅地舉劍、捏劍訣、發招、收式,快慢合拍,有如舞蹈般中人欲醉。
前月來的是他嗎?他也在大師哥面前演過這一幕嗎?
隨著劍的矯捷靈動,他越舞越高,輕踩著橫樑、然後是屋瓦,卻又那樣無聲無息。最後由屋脊上一躍,身隨劍轉,如一抹白光般將月剖開。只聽得嚓的一響,銀劍化成白弧飛空落下,入地三寸。月中人早已消失。
隔天一早,六師哥和七師哥一對活寶就站在門前。老六是個最鄉愿的傢伙,沒有誰跟他合不來,但常常因為馬屁拍得太勤而遭人白眼,但出去做生義倒是無往不利。七師哥則是倒吊眉白板臉,已經醜得不得了,還狗嘴裡吐不出象牙,說話沒氣死人算他走運。聽說在店裡當保鑣還滿管用,交待的事很少有做不到的。可誰看得出他們還是親兄弟呢?
「小師妹,越長越俊囉,不愧是師父的掌上明珠哩,改天到富貴人家當少奶奶別忘了我老六的好處啊。」胖嘟嘟的六師哥打著哈哈。
「哼,禍水。」七師哥從塌鼻子裡呼出一口不以為然的氣。
行過禮後,爹清了清喉嚨說:「昨日在離此六里的城外,有個與本門交好的藥材商人被殺於酒筵之中,依他的死法和當地人的說詞,應該是望劍弟子下的毒手。老三他們奉令追下去了,老六、老七,還有你,當他們的後援,別讓他們胡亂生事。老七,有敵蹤立刻傳書回山。」
「是。」
「下次望日之時,就是那廝的忌辰。」爹自信滿滿的說。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