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這樣的，我和ㄗ在升大三的暑假去了東京。
這是個很突然的計劃，我還記得，當時ㄗ在line群組裡劈頭就拋出一個問句：「妳們有誰暑假能去日本的嗎？」把大家都嚇了一跳。後來才知道，是ㄗ與一群國中同學（和我不非常熟）計劃好要去東京，旅館房位卻出了點小問題——其他人都是男生，ㄗ可能必須一個人住昂貴的單人房——所以來詢問有沒有女生能跟她一起去。
我劈頭就說：「預算大概是多少？我去翻翻存摺。」
聽起來我的手頭好像很闊綽。不過不是這樣的，我只是從未與朋友一起出國，非常渴望去外頭任性一場而已。那天運氣不錯，我爸心情好，說願意出一半的機票錢，所以我就趕緊接了幾個零工（大概都是改作文這類的），看能不能在不傷及存款的情況下把旅費補齊。
後來⋯⋯還是領了兩千多塊，不過，以我糟糕的營生能力而言，已經很不錯了。
於是，我們的東京大冒險開始了。
1. 9/1 ，池袋
直到現在我都記得ㄗ與ㄗ的雙親在機場等我的模樣——出發當天我因為家住得遠，到得比較晚，匆匆忙忙拉著行李箱來到集合地點，卻發現除了ㄗ旁邊那一大票男生以外，ㄗ的父母竟然也在。「欸，妳爸媽該不會是因為看到在場的都是男生，不放心，所以才堅持等到我來才走吧？」ㄗ馬上笑了起來，我就知道我猜對了。
現在正在準備出國唸書的我，時常在腦袋裡不斷演練自己到時候該如何平安上飛機、過海關，怎麼想怎麼忐忑，當時與ㄗ和那票男生一起走，倒是安心得很——當然的，因為我根本沒有在動腦子，人去哪我就去哪，上了飛機就把耳機戴起來看電影，實在是沒用啊。
欸，但是，說到電影，其實容易暈機的我並不喜歡在飛機上看影片。我和ㄗ一起點選《如果這世界貓消失了》，介意著彼此那不到兩秒的播放時間差，然後不約而同地在「因為『電影』消失了，主角的好友將他忘得一乾二淨」的橋段痛哭失聲。
我和ㄗ一向心有靈犀，沒想到連「在飛機上哭」這種奇怪的事情都這麼有默契。不過這還不是最厲害的，下飛機時我們說起這件事，彼此想的竟然都是「真對不起隔壁座那位男士啊⋯⋯他一定覺得莫名其妙，怎麼有兩個人在旁邊一直哭。」
於是抵達東京，轉車，來到池袋的旅館。以前對池袋的印象，僅限於《池袋西口公園》和《無頭騎士異聞錄》這兩部小說，實際造訪，好像與印象中差距不大（不過當然，我們沒見到什麼神秘組織或黑衣騎士）。放置行李後已經超過十點，我和ㄗ飄蕩到街上當兩隻幽靈，摸進一間麵店，竟然就是最接地氣的「上班族站著吃東西的店」。兩個小個子女生站在穿著西裝的男士中間吃烏冬，想想其實有點好笑，老闆對我們特別熱情，會不會是因為我們是唯二的年輕女性呢。
在日本的第一天大約就是這樣子了。搭JR的時候ㄗ不斷感嘆，明明已經超過十點，怎麼還有這麼多剛剛下班的通勤族？我們拖著行李箱，總覺得怪不好意思的，只能不斷喃喃「すみません」。到了旅館立刻恢復廢懶本性，行李箱都沒開就急著連網路。沒想到弟弟沒睡，一看見我po文就留言「好好喔」，我回他「哼哼哼羨慕吧」，想著，還是早點睡吧，明天有好多路要走呢。
2. 9/2 ，築地市場&芥川散步
我和ㄗ不是一般的觀光客。但是，我們有試著當當看一般的觀光客，所以去了有名的築地市場。
不過老實說，除了吃了一碗海鮮丼（有點鹹）、在路上不斷遇見台灣人、以及幫一個日文比我們還要好得義大利背包客帶路以外，我對築地市場沒有什麼鮮明的印象。吃完中餐、發一個短短的沒什麼內容的呆，然後就出發去進行芥川散步了。
「芥川散步」是什麼呢？
這裡的「芥川」，指的即是出現在高中國文課本上的「芥川龍之介」。我和ㄗ身為日本近代文學的愛好者，當初規劃東京八日，最主要的目的就是進行文學散步。所謂「文學散步」，其實不過是親自造訪與大文豪們有所聯繫的地點罷了；然而，「散步」畢竟與坐在咖啡廳裡喝下午茶不同，當這種耗時耗力的運動進行到很累的時候⋯⋯我想應該是看不出什麼文學性的。
做這麼累的事情有什麼意義呢？
可能沒有。如果有的話，我下的定義是這樣的：迷妹無聊的浪漫。（迷妹就是fans的意思）
謝天謝地，芥川老師的迷妹為數不少，已有前輩在網路上替我們指點迷津：先搭電車到兩國，然後打開萬用的Google Map。如果說這趟旅程我有什麼貢獻的話，大概就是提供了一支有Google Map與行動電源可用的手機吧。去了兩國小學校和兩國高校找幾個並不起眼的文學碑，結果找不到，於是繞著偌大的學校整整兩圈，終於發現原來文學碑在校門裡面啊！鼓起勇氣走到碑的旁邊拍照、幫對方拍照，差點被校內人士當作可疑人物⋯⋯總之任務是達成了，我們心滿意足地出發去下一個地點：田端文士村紀念館。
我非常喜歡日本的文學紀念館，免參觀費的尤是。田端文士村紀念館的外觀灰撲撲、形狀圓圓，看起來不太文學，但館內非常棒，曾經在田端居住過的文豪們的資料很齊全，甚至還有影像記錄——我和ㄗ在館內哀嚎：「是爬樹的芥川先生！」對，就是粉絲見到偶像的那種哀嚎⋯⋯我們在看見「芥川先生使用過的拐杖的把手」的時候，也發出了同樣的哀嚎。
田端文士村紀念館是不能拍照的，很可惜，館內有一張文豪關係圖讓我非常想要拍下來，被館員阻止（當下很羞愧，沒有看到禁止拍照的標語真對不起），結果因為出門匆忙也沒帶到筆記本，最後只能戀戀不捨地多看了它幾眼。啊，正中央的芥川先生真是個好看的人呢，當初我對高中同學這麼說，他竟然回我：「妳的審美觀很奇怪耶。」實在是太過分了。
3. 9/3 ，芥川散步&太宰散步
為了成功收集文學碑，我們的行程延遲了，拖到九月三日才前往芥川先生位於巢鴨的墓。聽起來可能有點驚悚，但我們的行程中，十個景點大約有七個是墓園。第一個造訪的就是芥川先生和谷崎潤一郎（對不起，只是順便⋯⋯）的長眠地，老實說不太好找，墓園本身挺大，但附近的小路彎彎繞繞，如果沒有Google Map，大概很容易迷路。我走在前面做衛星導航，ㄗ跟在後面問我要不要喝點東西。喝的東西——我們手頭拮据（為了買想要的東西省吃儉用），除了礦泉水和附餐飲料之外幾乎不額外買，但池袋的飲料機一字排開，有整面牆那麼寬，於是煞有其事地比價（比過一整面牆），然後分攤著投了一罐。現在想想，覺得好像有點傻乎乎的，少買半罐飲料能省多少錢呢？但我們偏偏要分著喝。
靈園繞了大半圈，發現芥川先生的墓竟然在另一端。告示牌不很醒目，地上插著的標示杆也頗為簡陋（或者說很古樸），不過我們總算是找到了。第一次站在喜歡的（已故）作家前面，我有點緊張，在內心不斷變換語言，混亂的腦袋裡突然浮出「啊，芥川先生大學的主修是英文吧，我記得是第二名畢業的，好優秀喔」這行莫名其妙的東西，不過還好是用中文想的⋯⋯芥川先生應該很無奈吧，從頭到尾，我用的是亂七八糟的英文和日文，內容不外乎是「先生您的短篇小說好棒啊」、「我好喜歡〈地獄變〉啊」、「高中課本有選〈竹藪中〉太好了」這類瑣碎的東西⋯⋯回國以後看ㄗ記錄自己的「墓前閒談」，覺得好羞愧，我應該組織得更好一點再說的。
至於谷崎⋯⋯對不起，至今為止我讀完的作品還只有《春琴抄》，雖然也非常喜歡，但總覺得就這麼站在谷崎先生的墓前誇誇其談會有點沒底氣，所以只概略地說了「謝謝您留下好的作品給這個世界」⋯⋯希望谷崎先生不要不高興，《春琴抄》的電影我可是看了兩次哦。
芥川散步結束了，接下來是整個旅程的重頭戲：太宰散步。
不曉得大家對「太宰治」這個作家的印象是什麼樣的呢？我認識太宰的契機和大多數人相同，是從《人間失格》開始的，初讀這本小說，我只有十三歲（啊，就是認識ㄗ的年紀呢），看得懵懵懂懂，總覺得心頭被這個故事挖得空掉一塊，卻不曉得那到底代表什麼。很久以後ㄗ告訴我，她讀完《人間失格》後衝進浴室洗澡，邊洗邊哭，而洗澡就是為了掩蓋自己的哭聲⋯⋯。我一直都比ㄗ鈍感，很久以後重拾太宰，讀的是《斜陽》、《津輕》和《二十世紀旗手》，才終於覺出太宰的溫柔細膩，還有絕望。有時候看書評家說太宰「頹廢」，我總要思考許久：真的嗎？太宰真的頹廢嗎？太宰難道不是不斷與生活的難題搏鬥，最後才深陷其中無法自拔？⋯⋯
我想我喜歡太宰，雖然我不希望、也不太可能變成太宰。
我和ㄗ搭電車到三鷹。說到三鷹，最廣為人知的應該就是吉卜力美術館了，不過我們並沒有安排行程。三鷹車站很大，而且漂亮，確實有種「童話之森」的感覺，從車站斜後方望下去，隱隱約約可以看見被草葉遮蔽的玉川上水。記得沒錯的話，那裡有條「風的散步道」，道上放著一塊「玉鹿石」。大概就是在那個區域，太宰投水了，這是他三十九年的人生中第五次自殺，也是終於成功的一次。我和ㄗ輪流在玉鹿石旁照了相，拍照時很苦惱到底該做出什麼表情才好，最後還是微笑了。現在的玉川上水很淺，水流很低，而我不太想想像1948年的河水是怎麼樣的。「蚊子好像有點多。」最後我只能跟ㄗ這麼說。
聽起來挺難過的。來說點開心的事情吧。從新宿搭JR到三鷹，會經過「吉祥寺」這個車站。中村明日美子的作品《同級生》中，草壁邀請戀人佐条去聽他們樂團的最後一次演出，演出的地點就在吉祥寺。當我在JR上犯懶、跑馬燈恍惚閃過「吉祥寺」這個地名的時候，我總覺得能跟背著吉他、匆匆忙忙跑下車廂的草壁擦肩而過。啊，這也是無聊的浪漫吧，但我就是覺得好幸福哦。
繼續我們的太宰散步。首先，從三鷹車站南口前走中央通，沿途可以發現不少文學紀念碑，收集狂熱者如我和ㄗ，當然是一路拍拍拍個不停，拍到被路人盯著看，臉頰燒紅還堅持要拍完每一個。我們考慮了開放時間之後，決定先去太宰治文學沙龍，再到禪林寺祭奠。不得不說，太宰治文學沙龍是這趟旅程中我數一數二喜歡的地方，也是數一數二留下深刻印象的地方。
文學沙龍不大，大約是一個小店面的大小，展出品沒有非常多，販售的紀念品倒是不少。不過，可以試穿太宰的長大衣（是不是本人的我就不知道了⋯⋯）並且拍照；我的個子太小，太宰又高，大衣穿在我身上簡直跟長裙沒兩樣，把志工爺爺逗得一直笑。
是的，志工。文學沙龍就是這點好，志工們都是真心熱愛太宰的人，願意體諒我們並不流利的日語，與我們對話、討論，從太宰本身一路聊到孫中山先生在台灣人心中的地位（好像是因為新台幣所以談及），透過我們看見太宰的書在台灣出版的樣貌，並且，也給我們看了太宰當年投水被尋獲的照片。
回台灣以後，ㄗ曾經寫下那張照片給她帶來的震撼，我卻幾乎想不起來自己當下的心情。雖然清楚地知道那並不是漠然，卻不想要繼續抽絲剝繭，真正弄明白那種震顫是什麼⋯⋯可能就像初讀《人間失格》那樣，需要時間讓記憶慢慢斑駁，最後情緒才會裸露出來吧。
文學沙龍實在太討我們歡心，不小心待了整個下午，直到志工們也要休息了才戀戀不捨地買東西離開。我實在沒有勇氣計算自己究竟花了多少錢——一件T-shirt和兩枝鉛筆和一份地圖和⋯⋯算了，反正我們把櫃檯的阿姨嚇到了，她把計算機遞給我們的時候臉上寫的都是：「妳們確定嗎？？？？？」
志工爺爺和姊姊問我們，接下來要去哪裡呢？我們說要去禪林寺參拜。姊姊說，知道怎麼走嗎？啊，知道三鷹還有哪些文學碑是沒去過的嗎？不然這樣，我帶妳們去觀光中心好了。那個好有氣質的姊姊就這樣走在前面，一路告訴我們這個碑是什麼、背後有什麼故事，然後替我們推開觀光中心的大門，要到兩份中文導覽。「妳們好好玩，現在有點晚了，回去要小心哦。」我終於開始痛恨自己的日文不夠好，沒辦法好好表達對志工們的感謝，能夠在異國遇上如此友善的人是多麼幸運的事啊。
禪林寺不遠，雖然我們到的時候已近傍晚，卻還沒超過開放時間。寺門口刻了一句很有意思的話：不許葷酒入山門（大概是這個意思），我和ㄗ卻早就買好了給太宰的桃子酒。怎麼辦呢？「可是我看之前的祭奠者po文，他們也都有帶酒呀⋯⋯」於是賊兮兮地把酒瓶帶進去了。太宰的墓相對好找，我們一下就看見碑旁的《人間失格》文庫本和蟹肉罐頭，覺得讀者們真是可愛啊，大家都替無酒無肉的太宰操心，想著無論如何都要帶一點給他。我仍是一點長進也沒有，腦中胡亂變換語言：日文太爛、英文不知道太宰喜不喜歡、法文我又不會⋯⋯最後還是亂糟糟地結束了。真的很希望太宰喜歡桃子酒，也希望太宰已經在一個相對溫柔的地方安眠，不要再有苦惱了。
然後⋯⋯我們順道拜訪了太宰附近的森鷗外先生。簡直完蛋，誰叫我沒有讀過鷗外先生的任何一部作品呢？只好簡單地打了招呼就算結束。要是當時就知道幾日後會造訪森鷗外紀念館的話，我一定會多說幾句的。
離開禪林寺的時候，我開始覺得頭痛欲裂。為什麼？是文學沙龍裡的冷氣太強、我們又捨不得離開所以著涼了嗎？還是因為一天跑了兩個墓園呢？ㄗ注意到我身體不適，讓我抓著她，看我流汗流得像剛從游泳池裡撈起來，問我小夜妳還好嗎？不然，不然我們去找一間餐廳坐下來休息，先吃個飯？妳是不是真的很不舒服⋯⋯我們叫計程車回池袋好嗎？
我說不要。絕對不要。計程車這麼貴，我們也沒有多換日幣⋯⋯還是找一間餐廳好了。ㄗ把我扶進禪林寺附近的連鎖餐廳，問我想吃什麼，她去點餐就好。我隨便在菜單上指了最便宜的義大利麵，然後躺下。在餐廳上的沙發躺下，感覺非常丟臉、非常沒有禮貌，但我已經不舒服到管不了那麼多了。當時的我總覺得自己好像一隻擱淺的鯨魚，噴氣孔黏滿沙粒。而且，這是在國外不是嗎？所以，是不是就是完蛋了的意思？身體不舒服要怎麼辦，買藥嗎？看醫生？才第三天而已耶，萬一變得很嚴重⋯⋯。義大利麵端上來，我沒辦法吃，連回應女服務生疑惑的眼神都沒辦法。「沒關係。」ㄗ說：「沒關係，妳先休息一下，先休息一下噢。」ㄗ用日文向女服務生要了溫開水，放在我的晚餐旁邊，「想喝的時候再喝就好。」
我在餐廳的沙發上躺了將近一個鐘頭，昏昏沉沉地醒過來，發現頭痛好像好多了。滿懷歉意地對ㄗ眨眼睛，ㄗ笑笑：「要不要吃飯？現在不想吃也沒關係，我問過了，可以打包。」我擔心天色太晚，走回車站不安全，所以請服務生幫我打包了。
太宰散步就在我的突然身體不適之中結束了。我得出兩個結論：一，我喜歡太宰；二，雖然我喜歡太宰，但我更喜歡ㄗ。
4. 9/4 ，江戶東京博物館
總算又安排了比較像觀光客的行程，但我們吃的還是便利商店的早餐。便利商店的店員總是用超級無敵快速的日文結帳，我還來不及思考他剛剛問了我什麼，他就把塑膠袋遞給我了。啊，明明可以不用的，可是還回去好像又不太禮貌⋯⋯。
可以說，江戶東京博物館是除了築地市場之外，另一個充滿觀光客的地方。我偷偷算過，我們在博物館待了一個上午，就碰到至少七個國家的人。參觀這類博物館最討厭的地方是「拍照技術不夠好」，明明展出品非常漂亮，卻怎麼樣都拍不出想要的感覺；而展館又非常大，不走馬看花的話一個上午根本看不完。到了近中午，我們終於把展館走過一遍，累得坐到木椅上發呆看小說（我帶了太宰的《二十世紀旗手》），嘀咕著前兩天的文學散步也沒這麼累啊⋯⋯可能我們真的不適合普通觀光客的行程吧。
ㄗ把午餐安排在附近的相撲火鍋，慢慢踱過去的時候遇上附近高中的棒球隊，喜歡甲子園的我心花怒放，馬上把早上的疲勞都拋諸腦後。好不容易能大吃一頓，點了不便宜的壽司，好像把無數餐吃便利商店的委屈都討回來了⋯⋯只能說ㄗ真的好懂得安排行程啊，把我什麼時候想吃大餐、什麼時候能忍受便利商店都算得好好的。
下午原本安排了幾個「很觀光客」的行程，結果被我們臨時否決，又跑回三鷹散步。我們在大街小巷來回穿梭，拍了不少巷弄民宅的照片，開玩笑說這裡好乾淨又好安靜，雖然在墓園旁邊，但是我願意住下來。我總覺得真正深入一個國家的大街小巷才是旅行，放任自己掉進當地人的步調，試著過過看那樣的生活——我和ㄗ時常在住宅區摸來穿去，非常有趣，好像隨時會在下一個路口與彼此道別，回到各自的家，然後隔天再在同一個路口見面。
「好想住在三鷹啊！」我和ㄗ一起站在中央通上大聲感嘆（雖然我們愛台灣）。
5. 9/5 ，三溪園&橫濱
前面提過，這次旅行的規劃幾乎都是ㄗ做的，不過，三溪園是我提議要去的。原因無他，只因為找到不少照片，發現哇這個地方好漂亮，然後ㄗ也喜歡，所以就決定了。去三溪園之前，我們原本是想去神奈川近代文學館的，不料此日公休（我們查過資料⋯⋯不知道為什麼沒發現），於是在太陽最毒辣的時候搭公車到了三溪園。現在想想，唉，好像有點失策。
其實三溪園最美的時候應該是春季或秋季，有櫻有楓，看過去很是浪漫，但我們去的時候是夏天，所以只有綠油油一片。漂亮當然還是漂亮的，就是稍微有點遺憾。三溪園非常大，而橫濱正中午的太陽非常可怕，我們買票入園時整座庭園靜悄悄的，想來遊客應該都在室內躲避紫外線吧。我和ㄗ很有毅力地走走拍拍，看見園子裡的冰淇淋攤也克制著不買（因為貴），好不容易進到室內展館和紀念品區，卻又在看見價錢後默默地將錢包收了回去。
我們有一點挫敗，窩在室內吹冷氣，看見外頭有新人在拍婚紗照，覺得好偉大，因為那位新娘身穿和服，看著就非常熱的樣子⋯⋯。
無論如何，三溪園真的很漂亮（強調），而我們也實在精神可嘉（再強調），想說既然都來了，還是把園子走一遍吧。離開冷氣房之後竟然跑去爬坡，成功找到坡上的瞭望台（途中遇到一個老爺爺說：年輕人，來爬山啊？不錯哦），就這麼趴在台子上吹海風（畢竟在橫濱，靠海）。瞭望台頂端放著三台飲料販賣機，真是太可惡、太有生意頭腦了，賣得比外面貴，但怎麼想就是有人會買。我們沒上當，ㄗ指著遠處港口的倉庫說：「那是不是《文豪野犬》裡面，港口黑手黨打架的地方啊？」我說好像是欸，不知道裡面長怎樣。啊，這種現實與虛構交錯的地方真有趣，讓人無端生出許多美好的想像。我們拖著累累的身體和幾乎沒電的手機離開三溪園，搭公車，前往橫濱紅磚倉庫。
說到紅磚倉庫——哎呀，這個很觀光客的景點又是我排的，因為實在對橫濱不熟，所以上網爬了幾篇文以後就決定要去了。我喜歡有歷史感的地方，也喜歡彷彿一伸手就能摸到海浪的地方，於是向ㄗ提議，很快地拍板定案。其實現在的紅磚倉庫就是一個龐大的文創商圈，充滿餐廳與精品店，當然也有親民路線的紀念品攤位，我和ㄗ就莫名其妙地買了一個並不便宜的兔子玩偶，還帶了四個兔子鑰匙圈送給室友（買了這麼沒有日本特色的紀念品，真對不起）⋯⋯由於擔心荷包失血過多，最後還是回到廣場上吹海風。從碼頭看出去，碧海藍天一望無際，而且是讓人想放聲大叫的那種藍。我甚至寫了一首詩紀念這個湛藍的傍晚：「慢慢地我就不會說話了／情緒是海／信紙是安靜的淺灘／剝落的都褪回溫暖的藍色／我想妳／也想睡／我們手牽手拉出海岸線／妳說：這底下可能有珊瑚礁／和寶特瓶／願我們的日子比塑膠製的那一個／更長更遠。」⋯⋯乍看好像很有氣質的樣子，都是騙人的，我只是很想和ㄗ手牽手在廣場上跳舞而已。
回車站搭車時被人攔下來詢問紅磚倉庫的營業時間，我們尷尬地用殘破的日文回應，對方說：「咦？來散步而已嗎？我還以為妳們在這邊工作呢。」嗯？這是稱讚我們的日文還算不錯的意思嗎？不知不覺就得意起來了。
6. 9/6 ，日本近代文學館&森鷗外紀念館
日本近代文學館距離東京大學很近，所以我們的行程安排其實是「東京大學、日本近代文學館」。最後礙於時間不足，只有在東大周邊晃晃，沒有進去，卻看見不少進進出出的學生與到處都是的補習廣告（這點和台灣真像），也算是沾染到了因為放暑假放太久而差點剝落殆盡的大學生氣息。
日本近代文學館不算非常大，一樓有一間備受文青好評的BUDAN COFFEE & BEER，飲品與餐點以各文豪命名，完全算準了我們這種迷妹絕對願意花錢進來坐一個下午。我點了芥川先生的蓋飯和黑咖啡，ㄗ點了同樣的蓋飯和太宰蘋果酒。我們交換著喝飲料，蘋果酒非常好喝，但量不多，我和ㄗ幾乎是流著淚把它喝完的。黑咖啡相較大杯，可是很苦，喝到第三口的時候，腦中莫名浮現我爸說「妳不懂，這才叫好咖啡」的樣子，於是心存感激地享用完畢。至於蓋飯，有一點辣（是醬料的緣故），不過很香。BUDAN COFFEE & BEER的氣氛與台灣的「文青咖啡店」並無二致，也有人輕聲細語地討論文學理論。ㄗ挖了一口飯，若有所思：「全世界的文學愛好者都很相似呢。」不知怎麼地我被這句話逗笑了。
如果有人認為，我和ㄗ在這裡的消費僅限於餐點，那麼就大錯特錯了。我們在展示櫃裡看到原文（日文）小冊子，印刷精緻設計美觀，立刻眼睛一亮，每人捧了一疊跑去結帳。付錢的當下還是有些心疼的，ㄗ表情凝重地說：「文學也是個花錢的興趣呢。」我實在太認同了。
展館二樓正在辦「近代詩歌」特展，似乎是沒有常設展的，都是輪流展出。幾個比較有印象的詩人是中原中也、室生犀星和與謝野晶子，因為我的日文程度不夠，有一點點霧裡看花，只好把最多精力放在研究裝幀。流行果然是個輪迴，最古老的設計如今都紅回來了，實在很有趣。在小展間發現太宰治特集，興奮地和ㄗ輪流翻看，還跑去一樓櫃台詢問是否有販售，然後⋯⋯然後我們又再一次嚇壞結帳的姊姊了。原以為日本近代文學館是最後一個大失血的地方，沒想到我們又誤打誤撞地跑去森鷗外紀念館，於是⋯⋯
結論是這樣的：森鷗外紀念館非常棒。超乎預期地棒。真的好棒啊。
一直記得導覽人員播了影片，片中講述的並不是森鷗外的生平（生平都寫成文字展示在展館裡了），而是許多當代作家（其中有又吉直樹，我記得）與讀者對於森鷗外的喜愛。身為一個熱愛文學火花的人，最期待看到的莫過於一部作品聯繫起許多本無關聯的人，他們的人生可能大相徑庭，可能一輩子不會擦一次肩，但他們同樣深受某段文字感動、深深愛著某部作品⋯⋯那段影片所拍攝的就是這個，你可以看見許多眼裡有光芒躍動的人額角浮出淺淺汗層，聲音緊繃興奮，努力描述森鷗外的作品是如何成為他們生命中的光亮⋯⋯。要說我聽懂了訪談中的每一個字，那是不可能的，但受訪者珍視的東西確實跨越了語言的藩籬，直直穿入我的靈魂。如此美好的經驗實在不可多得，真開心森鷗外紀念館拍攝了這麼棒的紀錄片。
於是，在紀錄片的推波助瀾下，我買了一本森鷗外的短篇小說集。當然，它對我而言是很困難的，直到現在我仍然沒有看完它。不過，慢慢推敲原文也是很有趣的閱讀方式，能透過人們的喜愛認識鷗外先生實在是太好了。
7. 9/7， 漱石散步
說起太宰，我相信還是有許多人不曉得他是誰，但說到「夏目漱石」，即便不清楚他是「誰」，應該多多少少都有聽過這個名字。
我對夏目漱石的第一印象是：好像有被印在鈔票上。
請不要笑我⋯⋯至少我的第一印象是正確的。夏目漱石，簡而言之，是日本的國民大作家，在近代文學史上與森鷗外並稱（但似乎比森鷗外有名），是個非常重要、有夠重要、超級重要的作家。
不知道大家是不是也有那種「偏要喜歡非主流」的癖性，比方說，當所有人都說奶茶好喝，我偏偏要喝麥茶、當同學們都讀叔本華，我偏偏鍾情黑格爾。我想我自己是有一點的，所以，當我初得知夏目漱石這位地位非常非常崇高的作家的時候，實在興趣缺缺，一直要到《心》在台灣重新出版，因緣際會買下，才真正認識了這個偉大的文豪。比起《我是貓》、《少爺》這些作品，《心》的名氣似乎沒有那麼大，也是漱石先生比較晚期的創作了，但我卻非常非常喜歡，尤其是老師、K以及小姐的故事，直到現在都難以忘懷。也曾經讀〈文鳥〉到熱淚迎眶，一邊擦眼淚一邊想，以後絕對不要被「偏要喜歡非主流」這種奇怪的堅持耽誤，否則就會錯過很多好作品了。
漱石散步中最重要的一個地點是漱石公園，雖然一旁的紀念館還沒蓋好，但公園裡的志工爺爺非常可愛，拉著我們聊天（噢——又到了哀嘆自己日文不夠好的時候），放影片給我們看，甚至還拿出日劇《夏目漱石之妻》的傳單，推薦我們一定要收看。記得爺爺好像姓丸井的樣子，我們在訪客留言區特別寫了「志工的丸井先生人很友善，告訴我們很多事，真是太感謝了」，臨走前爺爺幫我們指路，還讓我們輪流站在漱石先生的雕像旁邊拍照。我在踏出公園之前回頭看了一眼，發現爺爺正低著頭、笑得很愉快⋯⋯哎呀，總不會這麼快就翻到我們的留言了吧？等到紀念館落成，我想我們一定會再回來，真希望到時候還能在公園裡遇到爺爺。
下午的目的地是雜司谷靈園，應該是我們在日本參訪過最大的靈園了。主要的目標當然是漱石先生的墓，為此我們準備了梅子酒，很快地找到先生的所在地（大靈園的標示果然清楚很多），合掌參拜——這一次我總算在一回生二回還生三回終於熟的情況下表達出比較有條理的文句，不過，在大文豪漱石先生面前⋯⋯嗯⋯⋯算了⋯⋯希望先生會喜歡梅子酒。比較驚奇的是，無論是太宰、芥川、谷崎或鷗外先生的墓，旁邊都有幾束鮮花、參拜者帶來的酒與食物之類，漱石先生的墓前卻非常乾淨。這麼說來，墓園裡的東西似乎定期會有人清理的樣子，但我們並不確定究竟真是如此，還是其實，參拜者應該在祭拜完之後把食物類帶走呢？最後梅子酒在先生的墓前擺了好一陣子，又放回背包裡了，希望這麼做不會失禮。
雜司谷靈園內的名人墓非常多，除了漱石先生以外，還有永井荷風、竹久夢二、泉鏡花、東條英機等等。印象中東條英機的墓距離漱石先生非常近，經過時我愣了一下，心情複雜，後來沒有參拜就離開了。
傍晚與ㄗ坐了都電荒川線，乘車前並不覺得這班懷舊電車有什麼特別，上了車以後才發現自己很喜歡。黃黃暖暖的陽光融在車身裡，ㄗ很安靜，我也有點睏，依稀想到這趟旅程就快結束了，感覺有一點寂寞。如果人生能不斷出走就好了，在日本的幾天裡，無論前一天有多累，隔天總是能準時起床；無論鑽進多麼狹窄無人煙的暗巷，仍然會覺得有趣，還不慌不忙，認為自己摸到了這個國家更私密的內裡。
回台灣以後無數次與ㄗ嚷嚷著要去津輕，去看看太宰的老家，並且再度出走，告訴自己生活還有另一面——想像起來似乎很遙遠，但其實單憑我們自己也能夠抵達的一面。這樣多好，我總是自問生活是什麼，總是在找答案，不斷尋覓、不斷翻看，從來沒能拼湊出滿意的解釋，就這麼縫縫補補下去，生命竟也慢慢延展得寬大而厚實了。
生活，生，活。活著。我告訴自己，這不就是生活嗎。
8. 9/8 ，故事的邊陲
其實，東京的故事已經結束了，但是，我想在最後分享一個小小的番外。
是這樣的。我們不是把梅子酒帶回旅館了嗎？八日早上，退房前，我和ㄗ討論著要把酒喝掉，否則會有點浪費。那瓶梅子酒的酒精成分似乎是10%，不能說很低，但我不小心忽略了這一點，和ㄗ輪流灌了又灌，總算解決三分之一。
然後我們去搭車。
然後我的身體開始不舒服了。
然後⋯⋯然後我在池袋車站昏倒了。
昏倒，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昏，而且倒，我的右手還拉著行李箱，我就這麼直接在走道上摔下去，渾身冷汗。
我沒有醉，只是不舒服，全身溼透，ㄗ趕快蹲下去扶我，對我「喊話」，就怕我失去意識（我曾經在台大的廁所裡直接失去意識），一邊與前來幫忙的站員溝通、推來輪椅，把我帶入站內醫護室⋯⋯
我聲若游絲：「洗手間在哪？」
站員：「啊？呃⋯⋯就在隔壁，妳用吧。」
在洗手間裡吐了十分鐘、又躺回醫護室的床上休息了二十多分鐘，ㄗ拿著兩張改好時間的車票進來了。
ㄗ：「小夜有沒有好一點？」
我：「有⋯⋯」
ㄗ：「嗯，那，我們去搭車了嗎？」
我：「好⋯⋯」
俗話說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看看，這就是最可靠的朋友啊！唉⋯⋯當下我真的恨不得能把自己沖進馬桶裡（不誇張），才出來八天，就給ㄗ添了兩次麻煩⋯⋯明明不擅長喝，為什麼硬要逞強灌酒呢？實在是哦⋯⋯
上飛機之前，ㄗ憑著一己之力，把那瓶酒喝到只剩五分之一左右。ㄗ：「唔，我是不是喝太多了，好像有點想睡。」我很擔心ㄗ要是醉了，也會發生不妙的事，於是勸她別再喝了，如果很睏，可以靠著我睡覺（我也只做得到這種事情了）。結果，ㄗ閉目養神不到十分鐘，馬上又變得精神奕奕，不得不說真是佩服啊⋯⋯還是其實，ㄗ的酒精反應比較慢？也許是會宿醉的類型？
登機以後ㄗ說：「那我要來看電影囉。」
ㄗ看得津津有味，精神比我這個剛剛康復的人還要好。
嗯，好吧，果然有些人天生就對酒精免疫，只是那個人不是我而已。可惡，好像有點羨慕。不過，我是絕對不會因為羨慕而跑去練酒量的。總而言之，為了避免池袋車站事件重演，我以後再也不喝酒了（非常現實的結論）。
文章定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