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道一以貫之」的福特萬格勒——
Orfeo 版《1951拜魯特音樂節的貝多芬第九》聆聽筆記
讀了《福特萬格勒:世紀巨匠的完全透典》開頭第一篇,談的就是福老1951年於拜魯特的錄音。文中提到EMI的版本原來經過老闆李格重新剪接刪修,知道後甚為福老不平:藝術家的創作豈容旁人置喙?何況予以變造?
後來有幸與作者 Jerry Chiu 透過臉書交談,獲知 Orfeo 發行了現場版的CD。於是我回到唱片堆裡翻找,終於找出只聽過一遍的該片,拿出來再認真諦聽。
當初認為沒什麼特出,如今聽來卻感動萬分,想來是我的耳朵改變了吧,不然是播放環境——空間、乾濕度——或者心境什麼的變化?
總之,聽了之後才恍然大悟,為什麼李格不喜歡而大動手腳。
先開宗明義論定(這是我聽到第三樂章時才生出的念頭):
這首貝九是福特萬格勒非常感人的《戰爭安魂曲》,獻給二戰劫後餘生的眾生。
福老原本就認為貝九是貝多芬所有交響曲的最高冠冕,他一向當作神聖的儀式來演出(註1)。而1951年七月29日,是他於1947年通過「去納粹嫌疑」審查後,獲准在戰後第一次恢復的拜魯特音樂節中演出貝九。這回演出不但對福老、相信對德國民眾以及整個歐洲都有特殊的意義。當然,擴大來說,對全人類都深具意義。
在這背景下,福老採取什麼樣的立場和觀點,以及他自己內心懷著怎麼樣的感受來詮釋和抒發呢?我們且試著跟隨音樂一起來探索。
這筆記純屬一己的臆想和比喻的表達。如果覺得這老小子胡說八道,請不必客氣一手甩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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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樂章:Orfeo, 18’10 / EMI, 17’47
音樂開始即顯示沈思和尋思的意味。
氣勢雍容大度。
加速與減速的對比相當明顯。
一種留有餘地,給人(思考)空間的音樂。
相對於EMI的版本來說,Orfeo 版本裡福老的面貌更清楚:進退得宜,收放有度;而且氣韻生動的味道比較清楚(不像EMI濃郁成一團)。
不若EMI那麼猛,有比較斯文和抒情的樂段。
整體比較統一。
從一連串重擊的鼓聲開始,意思更清楚明晰,知道他在做什麼;或許李格也知道:
這仍然是戰爭的控訴,但,是對戰勝者和壓迫者的控訴,李格一定聽出來了。
其中有福老的冤情和怨情,太多夫子自道,道得又徹底又頑固,不放棄自己立場的自道;
還加了玄思和玄想進去,這恐怕也是作為西方人的李格所不喜歡的。
結尾前有些陰霾的部分、憤怒的部分、和哀慟的部分,而這一定也是李格不喜歡的。
這兒我岔題一下(也不完全離題)。對於二戰,我們習慣從英美的歷史觀來解讀。但對於德國人來說,恐怕不大一樣。就舉福特萬格勒的友人畫家柯克西卡來說,他在戰後畫了一幅三連作《溫泉關之役》(註2),假借斯巴達三百志士抗擊波斯人的歷史,重塑二戰德國的角色。畫的左邊一幅是勇士們告別妻女出征;中間一幅 是波斯人(俄羅斯人)由東邊陸地進攻;右邊一幅也是波斯人(英美聯軍)由西邊海上登陸。不管是西邊還是東邊的侵入者都殺燒擄掠。
這就是德國人的觀點。一如西方人宣稱的「十字軍東征」,在阿拉伯人看來根本是蠻族入侵,他們稱為「法蘭克人入侵」。當時中東比歐洲富庶進步,法蘭克就是他們對當時野蠻而落後的歐洲人的總稱。
第二樂章:Orfeo, 11’56 / EMI, 11’57
一開始即控訴,銳利而激動。
第二樂章,EMI 版本中基本上未予增刪,但由於第一樂章正確鋪陳的關係,在Orfeo 版本裡意義顯得清晰起來,而且真正活了起來。
直有詼諧、挖苦、批判的味道。
而且樂曲進行中的每一細節有了正確的意義,可以擺放在正確的位置上了。
有戰爭的催促與戰火餘生的段落。
過去時光流逝,苦盡而新的歲月來臨。
(想想看:這時離45年戰爭結束才不過六個年頭,大家記憶猶新啊!)
戰爭在遠方漸漸消逝(管樂、號聲)
弦樂再予強調,一遍遍安撫
再加上強烈控訴
(重複)
(揪心的)炮聲的回憶;
強力的反控。
展現福老不屈不撓的心志,無論在納粹或盟軍的統治底下。
結尾乾脆俐落的了斷——
別了,過去的一切!
第三樂章:Orfeo, 19’23 / EMI, 19’35
深沈的悼念與安撫(對戰爭的所有亡靈和受害者)
充滿哀傷的氣氛,是真正的輓歌;
滿滿的感人情愫。
從頭到尾的哀憫與撫慰;一邊是過去遺留的痛苦,一邊是現在對那痛苦的觀照和輕撫。
這樂章是淚與愛的詩篇!
在每一個細節上,福老抓住表現他滿心真實的愛憐與慰藉。
最後慢慢引領脫離那片苦難大地,懷著依依不捨的心思;
(聽那輕盈的撥弦)
(而後決斷的撥弦)
再一次感人的回頭與擁抱(對過去與記憶)與安慰
含淚的釋然
(太精采了!)
過門:轉向第四樂章
告別往事⋯⋯
生出甜蜜的回味來,然後
停止回味吧!
慢慢轉身、轉身
向另一個方向移步
告別身後的往事
——變成內心一絲溫馨迷人的記憶
一種中性的觀看
於是被抬舉、抬舉;放下、放下
平和下來
開啟新的天地(前方地平線上)
真正向過去告別
第四樂章:orfeo,25’01 / EMI,25’09
似乎還有疑懼與不安:從此和平無慮了嗎?
戰爭還會回來嗎?也許(冷戰、韓戰)
和平的希望好像在前方閃現、鼓動,在艱難中上升;
而開始福老的誓言:
由弦樂低聲部(低音大提琴、大提琴)開始,一步步上升
中提琴加入
小提琴加入
最後齊奏,蔚為前進的波濤
人聲一出:以往若世界末日,往者已矣!
新的創世開始,來者可追!
四部輪唱,充滿告誡的意味
(聯想到莫札特的歌劇《魔笛》?)
這快樂頌是對人類的勸戒,諄諄善誘啊!
聲部結束,器樂出現:小心翼翼,怕壞了什麼事。
人聲再出,懷著苦口婆心之意:
焦切啊!勿再重蹈覆轍⋯⋯過去的陰影呈現⋯⋯
時不我予
時間的催促
人類要把握最後的機會!
號聲漸遠
人聲器樂齊奏,最後一次呼籲
以及對人類坦誠相告
器樂——一段反思(沈靜地)
隨即人聲
然後漸漸趨向熱烈的期望
由遙遠天邊傳來
漸強
這是天堂的聲音,天堂的指令
內心微微的聲音:讓它茁壯吧!
最後的加速
人聲加上器樂
齊奏
那寄望不斷加強
最後的溫柔勸戒,呼籲、呻吟和祈求
器樂加速齊奏加上人聲
驚險中的籲求
結尾前的號聲:控訴之意
結尾:
一個沒有結尾的結尾
一個開放的結尾
在聽者心中留下疑慮,對人類的前途⋯⋯
P.S.
相較下,EMI的版本,當第一樂章被嚴重扭曲改造之後(從18’10 變成 17’47),各樂章的原來關係遭破壞,福老所擅長的各樂章的完整透視結構破裂;加以李格偏愛的後製重音加強,似乎剝除了原來意義,或(實質)意義被淡化,整首曲子幾乎變得不知所云的純美學演出,在聲音美學上固然無懈可擊,但意義失焦,我們聽不到福老清楚的心思和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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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 《福特萬格勒談貝多芬第九號交響曲》
註2: 《奧斯卡‧柯克西卡(Oscar Kokoschka) 追念 福特萬格勒 / 1955》的附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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