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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隨著詠嘆調也開始留意音樂中的慢板,這是我以前疏漏的。又是電影的媒介──維斯康提的《魂斷威尼斯》,片頭用了一大段馬勒五號的慢板樂章配上影像,兩者相互感染,生命氤醞難以言明的氛圍深深觸動著我。
講到慢板,貝九第三樂章,無疑是音樂史上的絕唱,沒有比它更滋味豐饒、又五味雜陳的慢板了,可以甜蜜中帶著淚。透過影像,從伯恩斯坦指揮時的表情,讀出更醉人的意蘊。
同樣經由影像,舒伯特的《死與少女》弦樂四重奏深深的撼動我的靈魂。
多年前,公視播放一位英國現代編舞兼舞蹈家的記錄片。其中男舞者以死神高舉鐮刀的舞姿,尾隨女舞者,配上《死與少女》的音樂,鮮活了音樂的意像。目睹孱弱的少女難逃死神的追逐、以及死神看似無情實有情的砍伐,深切感受舒伯特在每一段旋律裡表露出無可奈何的悲憫。
另一位帶我進入舒伯特世界的是鋼琴家阿勞。
通常我把音樂當作日常作息的背景。有一天,一邊看書,一邊聽著舒伯特鋼琴即興曲《D.946,No.2 in E flat,稍快板》。阿勞節制有度底觸鍵孕生一顆顆晶瑩剔透的音粒,汨汨串流湍湧成逐步騷動的情感,侃侃地訴說親密的心曲。逐漸吸引著我的注意。突然,幾番迂迴嬝繞,竟形影成脆弱的哀傷之軀,重覆無調的呻吟和淒麗的琴韻。我來不及檢查所有的新瘡舊疤,就被音樂一遍遍撫慰靈魂最最深處從未察覺的苦楚。淚眼中不知該感激阿勞、舒伯特還是恆久無言的生命。
這時我已走過生命中最幽暗的深谷──俗稱憂鬱症的重度抑鬱。在內人無怨無悔的支持和接納下,終於撥雲見日,生命彷彿處於另一個境地,心也變得稍微柔軟寬和。回首來時路,月明日暖歷歷在目。
最近一次讓我悸動不已的,是卡薩爾斯的學生卡薩多Cassado演奏的《巴哈無伴奏大提琴組曲》。當時我正在忙著旁的事情。起初聽來不覺有異,似乎與別家的詮釋差別不大。直到演奏到第六號中的嘉禾舞曲,突然刺痛心扉。他以全然迴異於旁人的緩慢彈性速度演奏,於是這段音樂變成充滿悲憐啜泣的哀歌。我忍不住放下手中的工作,任琴弦一聲聲刺穿軀殼、淹沒整個當下。
作曲家完成了深邃的文本,要靠演奏家精湛的詮釋。演奏家不僅需具備技巧,還要有技巧背後的東西──怎麼看待人、以及人與人、人與自然間的關係;如何在人世安身立命。就像傅雷家書所說的,歸根究底是心的問題。這是藝術家不可迴避的刺點。與此同時,平凡的我們帶著創傷活了下來。創傷幫助成長,從而由外在世界汲取更多的心靈回饋。然而最大的創傷,是心愛親人的亡故…。這是生命積累的必得付出的代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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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到這兒,似乎可以停筆了。
結束前,想提一下我的聆樂暱友──蔡君。
自從搬到永和,與蔡君只有一橋之隔。每逢週六或日,晚餐後就驅車台北,直奔蔡君頂樓的聆聽室,一起聽音響、欣賞音樂。這樣的日子幾乎持續一年之久。直到我自己有了分離式CD音響,才漸漸疏於拜訪。
蔡君既是音樂迷,也是音響迷。學藝術的朋友當中,他是少數同時喜歡研究機械電子的奇才。在低預算下,盡量設法親自動手調整聲音品質。所以會為喇叭加裝分頻器,再外接超低音和超高音,以滿足自己對音響和音樂的想像情境。我們土法煉鋼,就憑自己一雙耳朵,除了比較版本外,也比較線材等硬體。從他這裡,我體會到音樂硬體對音樂表現的重要性。好的音響所呈現的臨場氣氛和時空感,一樣可以造成某種靈動。然而,我們的比較終究還是以藝術內涵的表現為重。所以,雖然不再年少輕狂,但一路過關斬將、逢佛殺佛,殺卻不少音樂大師──包括作曲家:威瓦第、韓德爾、孟德爾頌、羅西尼、沃漢威廉斯、蓋希文;指揮家:卡拉揚、伯恩斯坦、包爾特;演奏家則有:霍洛維茲、阿格麗希、塞爾金等等。此外被奉為殿堂的,指揮家有福特萬格勒、華爾特、貝姆、克倫貝勒等;演奏者有:魯賓斯坦、阿勞、波里尼、巴倫波因、海費茲、謝林、卡薩爾斯、杜普蕾…。
年事既增,聆樂愈久,原先的成見逐漸銷融,代之以另一番見地,也因而重新挽回許多失之交臂的音樂家,同時接納了許多後起之秀。
蔡君從事書法的理論與創作,堪稱一絕。不僅有閱畫的好眼力,還有一雙金耳朵。他的真知灼見,我常常過了二、三十分鐘才醒悟。故有「才不及卿,乃覺三十分鐘」* 之嘆。在他家積累的音樂經驗,成了日後聆樂成長的基礎。
近幾年,有機會進入社大,接受周悅如老師的薰陶聆聽音樂;從不知所以然的純粹感動到知其所以然的賞析,獲得更多的音樂探險樂趣和精神上的滿足。尤其周老師以自己投身音樂的熱忱和親身體驗的美感經歷,讓古今所有的音樂鮮活起來、有了新的生命,並與我們的日常生命一貫相連。
自然,相對於音樂家,我們都還在堂奧之外,偶有機會站在門檻邊,向裡窺伺,瞥見一些靈光乍現的片段。這些雪泥鴻爪般的吉光片羽,在綿長又一瞬的歲月中,只佔據極少數而曇花一現的時空;卻無可諱言,支撐起大部分漫漫的生命流動。聆樂生涯中最大的遺憾是…沒有機會在如今的音響前,和父母親一起聽紹興戲、蘇州彈詞、國語和西洋老歌……
附註:
*世說新語捷悟第十一
魏武嘗過曹娥碑下,楊修從。碑背上見題作「黃絹幼婦,外孫齏臼」八字,魏武謂修曰﹕「卿解不?」答曰﹕「解。」魏武曰﹕「卿未可言,待我思之。」行三 十里,魏武乃曰﹕「吾已得。」令修別記所知。修曰﹕「黃絹,色絲也,于字為 『絕』;幼婦,少女也,于字為『妙』;外孫,女子也,于字為『好』;齏臼,受辛也,于字為『辭』;所謂『絕妙好辭』也。」魏武亦記之,與修同,乃嘆曰﹕「我才不及卿,乃覺三十里。」
作者註:「乃覺三十里」是說「三十里乃覺」或說「乃差三十里」
曹操騎馬過三十里後,才得到和楊修一樣的結論。
──Text & the last two photos by Jo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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