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月手札
壹、
半夜被屋頂鐵皮上的暴雨吵醒。暴雨像子彈那樣掉下來。我摸黑爬起來上廁所。不斷有閃電。但雷在很遠的地方來。房間只剩下我壹個人了。弟弟的大學比我早開學,我便佔用整個房間,在他的床上面睡午覺和看無聊的小說。然後混水摸魚到很晚很晚才睡。我們的床頭對床頭相接。以前睡前有時我們會壹直說話。但通常都是我睡不著不斷找他聊天。還有爸媽吵架的時候我把耳朵貼在組合板的牆壁上告訴他斷章取義的句子。
玖月初他要開學前載我去特力屋買了壹堆矮櫃回來組裝。把很重又長的板子橫放在機車的脚踏墊上面,經過地下道時車身轟隆隆地晃我好怕它掉下去。我說開學我們就不住這裏了幹嘛買那麼多櫃子。結果最後全都是放我的書和衣服。他甚麼也沒放。很小開始,我們就壹直很希望家裏有兩個自己個別的房間。我們常討論如何將那麼小的房間區隔開來壹人壹半,我還想要擺壹個有透明玻璃的木櫃,裏面放我過多的玩具和紀念品。但當然這都只能說說而已。因為他接著也就搬出去。就像我搬出去那樣。和這個房間不再有更多的關係。
他開學前的週末我們全家壹起陪他去搬宿舍。學校的門口沒有商店街就是壹整片的海。之後在電視看到有小孩去河邊玩而溺水的新聞,阿嬤就很緊張地要我打電話提醒他不要去海邊玩。「岩岸都是防波堤怎麼玩。」他就那樣告訴我。那壹次卸完行李終於要把他丟在學校的時候,爸爸就對他說:唉好了我們要回去了。你不會哭吧。他故意講得很大聲。我們家裏的人尤其是我爸總是喜歡讓人在大庭廣眾下難堪。可是他就說:有甚麼好哭的。你們快點回去。
當下我忽然察覺自己的弟弟已經比想像中還要大很多很多。甚至比我更適合當壹個大人了。我可能還是那麼抗拒長大這件事情。我想到捌月的時候自己從迪士尼樂園回住的地方。和朋友在東京車站分別。我在好複雜的地底走了好遠的路去轉車。我穿著好花好誇張的迪士尼上衣,然後坐進丸之內線的車廂。那時間車廂裏正好全都是要回家的上班族。我走進去。沒有人用異樣的眼光看我。沒有任何人。但我自己卻難過了起來。因為我好像在進入那個車廂的瞬間,就被宣告自己的想法有多麼幼稚不成熟。我是那麼格格不入。我多害怕有壹天自己也要變成那節車廂裏的任何壹個人。穿著白色的襯衫和深色的西裝褲。戴著耳機、看著很小本的漫畫或是拉著吊桿就睡著。
我那麼樣地害怕。我不是害怕長大這件事。而是害怕自己無法長大。無法變成壹個,我弟弟早我先變成的、真正的大人那樣。
奈良美智
貳、
和朋友說著「我們之後可能很多年不會再見面」那樣的話。牠說沒那麼誇張。但我就是知道。我總是失聯的那個人。有時我看到臉書上的過去的朋友們總有壹種不可能再好起來的強烈感覺。比方和我的國中。我的國中班級是壹個非常壓抑而專制的班級。我們有壹個蘿蔔壹個坑的拍照隊形。還有大量如共產黨的勉勵口號和標語。而我就是共產黨的小首領。我壹共當了參年的班長。但其實我活得戰戰兢兢。我記得我在國壹某堂下午的理化課因為沒有把全班準時帶到教室被老師臭罵到哭出來。操場旁壹樓的實驗室。那是我生平第壹次被人辱罵。也幾乎是我的最後壹次。因為後來我幾乎可以面無表情地面對那些責備和批評把它當作噪音。縱使我是受傷的。但我幾乎不表現出來。或者說,在我們那個班級的氛圍裏,表現出來的人就是叛逆和差勁。我的好學生漏洞是在國參的週末,因為我不想晚自習於是編了理由請家人告訴老師我要在家和父親壹起算數學。後來我真的逃走了好幾次。在大家拼命看著教科書時在家看電視。但我仍逃不出那裏。沒多久因為家族聚餐我在外頭餐廳吃飯,老師冷不防像情報局打電話到我的母親的手機裏質問我:這就是你不晚自習的理由嗎。我當下啞口無言。我無法辯解說我多討厭那個班級的填鴨教育。不斷讀書不斷讀書。讀完了。再看更多書。我終於還是被抓回去。在週末的夜晚和大家坐在壹起。沒有人想反抗嗎?大家都低著頭但我知道根本沒幾個人在看書。
即使那麼多年以後我仍覺得那就是某個讓我產生焦慮的原始圖騰之壹沒有錯。我後來便害怕電話的鈴聲。怎樣也好不了了。而我的那些同學們卻沒人像我那麼腐壞。後來他們幾乎成了某種表面張力極強的液體似的。他們團結而要好得超出我的想像。當然我壹直都在那個圓圈外。我是羨慕他們的。我從來就站在圓圈外。雖然如此但老師把我叫到辦公室問我「你是班長你知不知道班上有哪些人談戀愛」時,我並沒有出賣任何人。我說我不知道。我以為他們只是好朋友。當然從那壹刻起我便永遠變成老師的底細。無法反抗。儘管我甚麼都沒有說。但我知道那個密合地天衣無縫的透明罩子裏我怎樣也進不去了。我在圈子外面。而我們。我們都在更大更大的囹圄裏。我們都是楚門身邊的演員。替他走路替他笑。替他呼吸。替他演壹齣最最完美的電視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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