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此心錯過而知樂
為了每半年一次的新店慈濟醫院回診，習慣提早精選「看診書」。2022年下半年，一早搭機捷，僅差一分鐘，在月台上眼睜睜送走第一班車；好不容易捱過十五分鐘，坐上第二班車，準備在新北產業園區換環狀線，拼命趕在八點到診間開具驗血單的「晨間賽跑」，專心致志地閱讀《換身双子》。踏進伊坂幸太郎的小說世界前，一定要先「換腦」，像換衣服似的，脫下現實邏輯，接受一種僅屬於創作宇宙的荒誕設定，為了「平帳」，搞定雙生子究竟誰是老大？生日當日，隔著出生時的時間差交換身體，看起來懸疑，其實再真實不過，以至於這種双子換生還會遺傳，在書中，就成為很簡單的「生物現實」。
就在這些荒誕隔膜中，伊坂幸太郎以一種青少年的天真熱情，迎戰這世間成長之後的殘酷撞擊。不得不的勇敢；對幾乎不敢相信的善良，莫名其妙的執著；以及一點點對自己、對世界的善意，悲傷又溫暖，無可奈何卻又值得繼續堅持下去。曾經以《奧杜邦的祈禱》、《死神的精確度》、《潛水艇》……無數次成為話題書的伊坂幸太郎，喜歡在灰色地帶翻騰、追索，偏離常軌，在詼諧、放誕中，帶著點脫離世俗的透明感，最重要的是，他的作品透過糾結著社會、生物、藝術、歷史等不受侷限的知識，摻雜揉亂了的謎團，在閱讀時，形成與「現實困頓」隔絕的推理泡泡，很容易讓我們遺忘頹病、等待、流動忐忑的諸多不堪，但也很容易與「真實必要」錯身而過的遺憾。
所以，我竟然一口氣搭到台北終點站，再傻呼呼地等回程車轉到新店慈濟醫院。比平常晚了一小時踏進醫院，如常等待。每一張驗血班都標註「急件」，直等到檢檢報告出來，才能入診間。看診，領藥，在出口「殺菌」，離了醫院，慢慢走在大坪林街頭尋找「新餐廳」，增加每個月的收藏刻痕。坐在「知樂食堂」午餐時，才想著自己總神經緊張地搶搭第一班車，睡都睡不好，原來，即使錯過了，其實也沒有改變甚麼結果，回診五年了，竟然此時此地才「知樂」。
上午看完血栓後持續追蹤的「心血管科」，下午還有「眼科」門診，趁著「午休」，在「靜思書齋」點了杯超級喜歡的豆漿咖啡，讀繪本。如果說，在熙熙攘攘的車廂裡讀伊坂幸太郎，有一種「科幻泡泡」般的時空隔絕，小小的，此心安頓；那麼在紛繁雜沓的慈濟醫院，「靜思書齋」的繪本就是「魔法天堂」，擴散的，以一種無邊無涯的寧靜濾洗著生老病死的淒絕悲苦。
讀小石強納森和湯婷婷合作、隋棠推薦「如果孩子們的書櫃裡只能有10本繪本，這必須是其中一本」的《小耳朵》；曾經提名英國凱特格林威獎、入選美國紐約插畫家協會繪本原畫展的《再見壞心情》，以具體的掃除落葉表現抽象的情緒影響，充滿詩意的渲染力；最喜歡方㔕的第一本繪本創作《失去動物的森林》，沒有說教，只有迥異於人類的動物視角，尋找家人。
2.一瞬地獄又天堂
一直到離開書齋進入診間，檢查視力、眼壓，集中精神做「視野檢查」。下午診的醫院閱讀假期，刻意選了沉筱之的純情武俠《一刀驚春》，簡單又歡樂，讀著、讀著，腦子裡迴盪出來的，還是《失去動物的森林》的最後一頁，擠滿各種動物的窗口，張望著人類以動物皮毛取暖的溫馨生活，窗子外，沒有任何控訴，只拚貼著一張又一張茫然失措的臉。
人生，怎麼就這麼難呢？意外，無所不在，所有的疼痛都來不及準備。
從室友在2018年接連從黃斑部到白內障開刀住院後，陪診時養成「保養眼睛」的定期檢查，一直覺得眼睛被照顧得很周到。這兩年間，總覺得眼角的分泌液變多了，點眼藥消炎，不見改善，這陣子連連擦拭，好像都遮不住了，醫生決定清洗淚管。
從小到大，我一直埋在書本的天遙地遠，對於真實生活，有點無知，連照鏡子都非常匆促，極少注意「身體的奧秘」。還記得大學時，有一天在鏡子裡發現眼頭有個小洞，忍不住驚呼：「天哪！我的眼睛破了個洞，兩邊都是。」
「這叫淚點，也可以說是淚小孔。」室友青青是牙醫系高材生，走近檢查後，淡定地問：「要不然，你以為眼淚是從哪裡流出來的？」
一時，我的「無知演出」，在寢室裡創造出一小段「歡樂時光」。時隔四十年，我又得有機會，理解有一種其實很普遍、但是對我來說很奇特的病，叫做「淚管阻塞」，無法排出的眼淚，聚集在眼睛表面，一般來說，會有淚流不止、眼睛分泌物增加、眼睛腫痛甚至視力模糊……等各種症狀，加上眼睛長期處於濕潤的狀態，容易孳生病菌，造成反覆感染和發炎。
我只是眼睛分泌物增加，對生活干擾不大，拖太久了，醫生決定做淚管沖洗。沒有任何心理準備，忽然就躺在手術床上，接受「痛感遠超過可以承受程度」的眼部麻醉；接受各種實在不太正常的「很正常」。沖洗時的水會流到嘴巴，吞下去，很正常；擦眼睛、擤鼻水會帶著微微血色，很正常；眼睛四周會紅腫、瘀青，很正常；接下來回診檢查淚管，說不定還要繼續麻醉、通探、沖洗，這也很正常。
四十分鐘的環狀線，麻醉藥慢慢消退，我竟看得到浮腫出來的下眼瞼。沿著前額、眉間、眼睛的神經痛，無故不斷奔流的眼淚，以及越來越擴散的瘀青腫脹，沒有生命危險，只是全身上下賁張著說不清楚的難受。塗紫草膏，刮痧，指壓，勾起食指反覆在兩額按摩，吞光了隨身攜帶的薄荷涼糖；腦子裡忽然浮起「靜思書齋」雪白的桌子、輕柔的樂音，以及一本又一本延伸出無限情意的繪本，簡單又溫柔，靜靜覆蓋住微微的疼痛。
原來啊！人生就是有這麼多小小的碎片，讓我們發現，能夠靜靜坐下，翻翻書，聽聽音樂，都是不可思議的天堂餘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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