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過年書,本質很接近童話浪漫
每一年,不知道即將看到甚麼樣的過年書,都會有一點點小期待,像一種洋溢著古老魔法的「幸運彩」,揭露了過去的歲月櫥窗和未來的生活預言。2023年的兔年春節,距離Covid-19倉促上場的扭曲驚慌,整整過去三年,接生於這一千多個日子裡的小說樣貌,或多或少,都將帶進創作者的思索。
2019年中秋,讀映漾出版於2018年的《洋房裡的貓先生》。樸實的廚師小餐、甜暖的溫柔靠近,一點一滴縫合了社交恐懼症;那時,距離年底的疫情吹哨,時間不遠,我們所能想像的人生難處和病態,就是敏感、警惕和遠離人群。 直到真正經歷了無可退讓的病死頹亡降臨,映漾完成於2021年4月、在2022年12月結集的《阿南和阿蠻》,即使只是浪漫言情的甜蜜掏剖,也寄寓了更多現實角力與未來期許。一個被放逐的獸醫師,不是隔壁寵物店的小甜蜜,而是從遙遠的地球另一端,藉由瘟疫、病毒、傳播探源的大逃殺,慢慢為浮動的心找到現世安穩。
結合資訊、生態和醫學天才的組合,以及無所畏懼的武力保鑣,這群無法融入社群的「反社會」宅咖,從墨西哥邊城的一隻小鴿子,牽扯出來的雞瘟、盜獵、黑金、血腥,以至於生態的崩毀、反撲和重建。慢慢再循著雲南、上海、北京,拉近東方,誰都無從置身度外;最後又回到天涯海角,從動物傳播、人畜交相播染到蝙蝠巢穴的探索和靠近,揭示了Covid-19不是唯一、當然也不可能是最後,盤旋在地球生態破壞後的自我修復,傷口不斷擴大、不斷潰爛,磨蝕著傷口上的生物無一倖免,直到一個紀元毀滅再重新更迭出新的紀元。
他們穿走過瘟疫漫天的血腥懼怖,也經歷比瘟疫更疼痛的人性折磨,還是堅持查找傳播源頭,撐過人性風暴。只有經歷過千百萬次的碰撞和疼痛,我們才會發現,在動物世界裡,合群是為了生存,社交能力越強,越容易偏離自己的習慣、跳出最適應的舒適圈,但是,群居動物為了生存,把這些犧牲變成了本能,我們都遺忘了,在秩序過於完美的社會系統中,需要不一樣的人去發現、去完善安全系統的盲區,提高群體適應環境變化的能力,「社會性」不是演化的巔峰,只是一種結果,遺漏在社會性外面的個體,也有關鍵的存在價值。
故事從生態大環境的摸索和努力;慢慢在脆弱中找到力量,學習在社會結構中看見自己的定位和價值;最後,學會安定自己、照亮別人。他們相互靠近、相互撐持,並且願意多做一點點、多承擔一點點,才發現自己不是定時炸彈、不是邊緣人格,完善所屬的社會,就是自己活著的價值,最後才能並肩尋求生態再生的希望,走在看不到終點的路上,至少不會一眼到底,拉長了抵達生存終點的時間,無論做甚麼,都比以為到了終點更好一些些。
這些並不是一直活在光明世界的人,確信在黑暗中避免沉淪的方法,就是助人。在一路救援的過程中,終於深切感受,我們的付出,不是為了世界和平、而是為了拯救自己,只專注一個方向、只幫一類人,讓生命的能量永遠在做得到的地方微微發光。
人生很難,只要「足夠堅強」、「懂得爭取」和「知道感謝」,最後一定會好起來。好喜歡這樣柔軟明亮的結論!一起讀書的家人、室友一聽,都說「不一定」。但是,過年書的本質其實很接近「童話」浪漫,擁抱著這些美好得不切實際的結局,就可以在現實生活中,認真走向嶄新的一年。 2.過年書,接近於神話預言的驚覺與模糊
這一年的過年書,擁有神祕的巧合。《命運操弄者:特斯卡特利波卡》和《阿南和阿蠻》一樣,先從墨西哥出發,在腐朽而反覆的時空永恆中尋找裂隙,在弱肉強食的血腥掙扎中求生,象徵著遙遠漫長的「過去」,透過血的洗禮、資本主義的秩序重組,慢慢滲透到文明邊界。《命運操弄者》的「印尼」和《阿南和阿蠻》的「雲南」,都是舊與新、荒疏與建設的階級混雜,在社會底層的絕望裡拚搏,願意用蒼茫的一生換取逆光重生的一瞬,非生即死,生而復甦,拼組著各種轉介的張望和實踐;而後走到文明極致,進一步跨向日本,反覆踐踏和重建的貧富、貴賤和階級新秩序,在最繁華的夢幻遊輪裡抵擋瘟疫,在最奢華的城市裡直面罪惡,毒品、殺手、黑市交易,全部翻新成細緻的日式分工,在最乾淨的「人體農場」,提供「幸福到最後一刻」的賣方日記,撫平器官買主的生物感傷,把器官買賣的「晦暗服務」提升到不可思議的「輝煌款待」。
全書以「特斯卡特利波卡」(Tezcatlipoca)作主軸,構築出阿茲特克文明框架,形成小說幻異迷離的背景。阿茲特克的神話體系,經過四次毀滅,每個世代消失,都會毀滅一顆太陽,經過漫長的黑暗與重組,再度升上一顆新太陽,現在的我們活在第五太陽時代。至尊天神的四個孩子,東天王是剝皮天神、南天王是戰神、西天王是白羽蛇神,北天王就是「Tezcatlipoca」,在語言考據上多有歧義,作者佐藤究巧妙地以「人類不能直呼名諱」,帶出夜與風、吐煙鏡、雙方的敵人、奴役我們的這一位的多重意涵,並且最後化為美洲豹的至高形象。
傳說,阿茲特克曆法以52年為週期,曆法結束,時間步入虛空,藉由活人獻祭的心臟空洞,祈禱時間回歸,宇宙持續運行。小說也刻意展演出52章,環繞著山谷、湖泊,盤踞於墨西哥城背後的魂靈,滅族與殖民的疼痛和扭曲,階級的滲透,世代的差異,經濟環境的變遷,游離於各種煙、鏡、夜、風、蜂鳥、鷹、仙人掌、美洲豹……的傳說變異,在毀滅與重生中,驅遣著凡間萬物的成住壞空。
墨西哥掠奪頂層瓦米洛.卡薩索拉的精細逃亡,和被掠奪基層土方小霜的粗糙掙扎,把荒遠的神話信仰拉近到現實糾纏,相互滲透、填補,從越來越多人搶食的毒品買賣,轉到新興的兒童心臟交易,最後在日本交會時,撞擊出強烈的變化和衝突。瓦米洛和小霜偶然的相遇,把自以為控制一切的報復掠奪,變成命運無常的崩裂和醒覺。瓦米洛的血緣,承襲阿茲特克王國侍奉特斯卡特利波卡的祭司,同時也是豹戰士統帥,以「神造一切」的強大姿態,在槍械防治嚴格的日本無中生有,移植中南美洲的殺手集團,在陽光般的庇護機構裡藏著黑夜的恐怖,「養育」無戶籍孩子買賣心臟;缺少文明教育、也不受現實制約小霜,心智單純,一方面接受父權跋扈的阿茲特克神話灌輸,另一方面又在庇護工場師傅小螺絲釘般的暗示,只藉由小獨木舟顛簸於激流瀑布間,依附於命運飄搖,思索其實他們都不確定的「憐恤」和「祭祀」。
無限的生命碎片,神話、信仰、太陽、月亮、命運、抗爭、生存、掙扎、力量、綁縛……,隨著死亡和重生,慢慢疊合了Tezcatlipoca的多重形象。當脆弱的在孩子在獻出心臟前,用「日全蝕」來詮說「吐煙鏡」,宛如除魅,強大的瓦米洛成為遮蔽陽光的月亮,所有的衝突糾結都圍繞在兩人交疊時的黑暗,等待時間,撥開迷霧,那迷離的煙、線行的黑,無從逃脫的慾望和陷溺,都是時間的網絡;小霜在一個又一個無解的困境中,依賴直覺,茁壯成美洲豹,閃爍著或隱或現的自由意志,映現黑暗,也照亮黑暗。
只要我們仍然行進,命運就有無限可能。仍然有各種隱喻和預言,閃了又滅,有時驚覺,有時模糊,穿透夜與風,在光與影、太陽與月亮、祭司和豹戰士的狂暴幻夢間,透出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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