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慢慢的,花就落了
從春分到清明,蓬勃的綠野花草迸現,流水落花,水生雲迴,最是百般眷戀。從梅花、櫻花到玫瑰,都屬於薔薇科,花筒有杯形、盤形或壺形,輪狀排列出輻射對稱的序列,花苞初結如拳緊握、盛開則層層舒展出完美的螺旋線條,在輕薄透光的花瓣中烘焙出一種「反覆螺旋的小宇宙」,每一瓣都是一個秘密、一段回憶,讓人不敢輕易觸碰,卻又忍不住一再靠近。
梅花寧靜、高遠,鬥雪傲霜,與松、竹、梅並列為「歲寒三友」,既有隱士的寧靜、君子的堅持,又帶著俠客般積極正向的奮鬥。枝椏疏落,總是落盡了葉子才開花;素淨的花瓣,襯出花蕊微紅、黃或綠的淡色,份外雅致;風起時花瓣如雨,好像可以洗去我們的疲倦、悲傷和頹喪,像哲理寓言,讓生命重新昂揚而美麗。
櫻花綻在枝頭,岔生出三五朵,花瓣尖端會裂出殘缺又繽紛的美感,最特別的是,櫻花的花型,多半往下垂,所以盡量不要修剪,讓枝幹竄長得越高,才越能看出花形之美。櫻花樹花期很短,盛開時絢爛成一樹繁華,凋謝時,不是幾朵幾朵慢慢凋零,而是一日一夜全部散落,像一篇奇幻小說,驟開驟謝,宛如夢境,有人覺得悲愴、有人覺得壯烈,有人覺得在純潔和果斷,別具英雄色彩。
玫瑰不像梅花孤傲、不似櫻花輕盈,而是濃烈的嗆辣,熱情又尖銳,脆薄又自信,矛盾如帶著革命意識的舞者。不畏豔陽,風中迴旋起伏,如命運的轉折、深情的拋擲;花葉繁密,欲言又止,花瓣邊緣微捲如低吟絮語,像一首詩,緩緩揭露藏在內心深處的愛與美、夢想與癲狂,吐露著這些、那些不可或缺也不肯妥協的沉迷與魔魅。
春甦時,喜歡在盛開的花樹下坐等風起,慢慢的,花就落了。
節氣更迭,世代變易,時節清新明潤,我們在無常變幻中,幸能堅守醇真。無論是哲理寓言、奇幻小說還是詩,落在我們肩上、衣襟和四地零落的,每一褶花瓣都嗅聞得到過去的經營和等待,以及幾乎迫不及待的,一直撲面相遇的未來。
2.暖暖的,花都開了
從糾纏了近一年的病痛疑雲中走出來,大哥和大嫂難得地,循著台灣南北不同的花訊,走走停停,來回一趟高雄「大願寺」。清明祭祖,初至先祖面前報到的第四代,已然和第三代拉出四輪距離;年過半百,竟也成為侄兒姪女們的通關密語;奉了老爸兩卷潤餅後,大家難免又翻炒起他這一生「沒有耕耘,一路收穫」的各種豐功偉業。
也許習慣了以「上一代」為中心的生活模式,我們把所有合理的要求當訓練、不合理的要求當磨練。父後看一點都不好的中國劇《都挺好》(2019),對幾近被消磨殆盡的親情勒索,以及相互怨懟、卻又乘載著美麗謊言的一地雞毛哈哈大笑,帶著點「痛且快樂著」的熟悉共鳴:「原來,這世界還有這麼多挺會折騰人的老爸。」
相對的,看這陣子很多人覺得「很好哭」的韓劇《苦盡柑來遇見你》(2025),堅韌而孤單的海女外婆,種下夢想的種子;強悍的媽媽抱著愛情的薪火鍛造滋養;最後由女兒映現出時代的轉型、價值的蛻變,藉新生代的叛逆和自私,兜回無從切割的原生家庭,在傷痛中凸顯出打不破的愛和成全。聯想起日劇《百年物語》(2000),外婆的艱難和媽媽的堅韌,處理得深切動人;第三代過於刻意的叛逆和自私,經過1/4世紀,原樣復刻,濃烈的史詩議題,適合討論,少了些靈魂相應的純粹感動。
回想起來,最喜歡朴寶劍跳下船游回翰林港的那段海路,每一瞬都情緒緊繃,快淹沒了、他快淹沒了……,直到上了岸終於和IU相擁才鬆口氣,像所有的顛簸艱難都在為此刻做準備。相互依靠,就是人生苦難的酬勞。隨著劇中孩子們長大後的狗皮倒灶,慢慢掉失情緒連結的共振渠道,從頭到尾,就只剩一連串的驚嘆:「這,太不孝了吧?這太不孝了吧!」
很多人說,這樣的第三代,才是現實社會的寫真。幸好,此生倖免。家族聚會時,最喜歡的話題都停留在脫拍的老時光,「大嫂的大嫂」92歲了,每一天仍神采奕奕穿走在七柱鳳山寺為廣澤尊王執牛馬走,那是她一生敬奉追隨的「聖公」。清明節最有趣的「奇情」故事,就是她兒子欠了二十萬,從來不買彩券的虔誠信徒,叩請聖公幫忙,剛剛好,就是中了二十幾萬,從此更大力推崇:「如果欠了錢,趕快去找聖公。」
我笑了!她低估了聖公和她的「交情」。這種天大的面子,可不是人人都有。
廣澤尊王,世居郭山腳下,福建泉州南安人,本名郭忠福,算是大嫂「本家」。他事親至孝,羽化時母親不捨,伸手拉他左腿,而後尊王形象就變成右腿盤坐、左腿下垂,又稱「翹腳仔神」、「聖王公」或「郭聖王」,主職袪鬼、驅邪;因為飛升時只有十六歲,也成為教養孩子的守護神。他的神蹟傳說都很生活化,匪患劫掠,他引盜匪渡河,河水大漲將土匪淹沒,鄉里得以保全;皇宮失火,他揮動白旗,將火撲滅;小刀會起事波及南安,他託夢傳授機宜平亂。他為娶妻和岳父鬥法;妻子獲封「妙應仙妃」後,《鳳山寺志略》與《郭山廟志》載錄:「鄉人夜間,每聞廟中呱泣聲,比明入視,得泥堆,遂塑像為神之儲,至今凡十三太子,散處崇祀,威鎮廟所奉為長男,自宋己然。」
感謝聖公庇護,大哥和大嫂逢災必有救,一路如花盛開。一大片又一大片花海般的情意馨芬,薰染著每一次相見,香香的,很暖。
3.說說程顥的〈郊行即事〉
每一年的清明連休,總想起宋代理學家程顥(1032~1085)的詩〈郊行即事〉:「芳原綠野恣行事,春入遙山碧四圍。興逐亂紅穿柳巷,困臨流水坐苔磯。莫辭盞酒十分勸,只恐風花一片飛。況是清明好天氣,不妨遊衍莫忘歸。」
春色從遠山奔近,融融遠景,漫生出無邊涯的生機蕩漾,觸目嫩綠、淺碧,縱容著「芳原綠野恣行事」;一圈又一圈的汪汪凝翠,「春入遙山碧四圍」,緩緩將天地圈圍進來。我們追逐隨風飄飛的花紅碎瓣,穿過柳絲飄搖的蜿蜒小巷,興到飛奔,倦睏即眠,坐在溪邊傍著青苔的石頭上瞌睡,潺潺輕響的流水清新,成為最恬靜的舒眠曲:「興逐亂紅穿柳巷,困臨流水坐苔磯」,宛如人生中所有美好的、不美好的,珍惜的、不珍惜的,都隨著泉歌花舞,日漸雲消煙隱……
逐花奔飛的童趣,慢慢轉換成熟年的停留與思索。程顥的理學背景,為詩意注入更豐富的延伸層次:「莫辭盞酒十分勸,只恐風花一片飛」,我們的心,和天地間的陰晴寒暑、風花一片,都如鏡像水月,所有情緒起伏的狂潮迎面撲來,唯一做得到的,就是珍惜當下,像衝浪板,讓用一種「此生不能複製」的豪情,迎向人生的各種浪濤高處;我們放縱遊衍,更要記得歸處:「況是清明好天氣,不妨遊衍莫忘歸」,樂而忘返,終究比不上心有居處。
讀這首詩,同時也可以簡單勾勒出理學的發展與分歧。詩人程顥,字伯淳,號明道,世稱明道先生,與弟程頤師從周敦頤,並稱「二程」,出身洛城伊川,又長期在洛陽講學,世稱「洛學」。程頤雖然是弟弟,卻整日嚴肅,神聖不可侵犯,為學「窮理」,格物致知,影響朱熹繼而延伸至新儒學;哥哥程顥卻隨和活潑,從規矩的理學中別開新徑,主張「明心見性」,重視「氣」,為學「力行」,影響了「心學」創始人陸九淵,重視持敬內省,而後由王陽明集大成,學界稱為「陸王」學派。
心學強調的「吾心即是宇宙」,風吹花落,源頭還是可以回溯到程顥。「況是清明好天氣」的清明,從季節時序的外在場景,慢慢滲進內在既清且明的萬般美好;「不妨遊衍」放大了心的宇宙;只是天候轉折,「莫忘歸」的切切提醒,又讓我們在「春入遙山碧四圍」的天地循環中,得到「芳原綠野恣行事」的自由。
萬事萬般照眼穿錯,真正的思索和立論,早隨着時間流逝散去。不過落花漂浮,總有水源來處,「興逐亂紅穿柳巷,困臨流水坐苔磯」,繞著有意無意間的浮塵碎沫,臨水坐臥,前塵舊事,映襯著生命的無限觀照;「只恐風花一片飛」的淡淡悲傷,消失在「莫辭盞酒十分勸」的當下安好。
原來,珍惜眼前一瞬,也就珍惜了漫長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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