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秋芳的巨蟹座水國 hi5877@ms15.hinet.net 。孩子的，文學的，奇幻的，夢想的，單身女子的水國。 所有粗糙的人間砂礫，經過水的融合，無論是淚水或汗水，或者是大海與河流，我們都可以在夜暗中等待，有光澤的珍珠，漸漸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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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國語日報文藝版從暑期延續到開學的「在家讀詩經」文學旅程，告一段落。

   炎熱的七月，疫情匍匐在不安的土壤裡，讀詩，認識幾千年前艱難滄桑的詩經背景，讓我們學會溫柔，從〈周南.關雎〉到〈周南.桃夭〉這些算得上最「轟動」的名篇，分享美好。到了八月，沉潛有些不耐、開始渴望流動，讀〈衛風.考槃〉的寂寞，認識藏在詩經裡的世界離亂，像「文學烤盤」，烘烤出各種詩的開創；讀「鄭風」裡的〈子衿〉和〈緇衣〉，簡單的小美好。

   中秋節，讀華麗繁盛的〈齊風.雞鳴〉，感受齊國打下扎實的工商實業基礎，藉平凡夫妻的視角，呈現嚴謹負責的行政體系和集體繁榮，別出新意，在古典中嶄露現代生活的節奏感；秋分後，藉由〈秦風.蒹葭〉的蒼茫水色，隱入一片秋聲。

   謝謝一直為這個專欄拍照的養慧。文學旅程結束這天，剛好也是屬於養慧最特別的日子，讓這場幽杳漫長的追尋，走到最溫暖的定點，安安靜靜停留。      「在家讀詩經」的文學旅程走到最後了，像〈秦風.蒹葭〉的氤氳渲染，超越民歌的素樸白描，從蒼茫的「寫景」延伸出深邃的「抒情」，再映襯出豐富而多元的「言志」，成為《詩經》裡第一首真正的「詩人之詩」：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淒淒，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從之，道阻且躋；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從之，道阻且右；溯游從之，宛在水中沚。

    開場用澀黯的深青色描摹清晨的光線，蒹葭蒼蒼，籠罩在濛濛的霧裡，漫天的蘆葦佔滿視野，又在填滿的視野裡大片潑上水色，白露為霜，把視線抹得幽微朦朧，勾出繁華消失後的溫度，用一種冷冰冰的觸覺包裹著我們，世界變成美麗的遠方，身邊的水霧經過冰凍處理，又清又冷，我們慢慢被融著、化著，竟分不清這是真的還是假的？

    忽然，絕美的身影出現了。這種抹不去的愛，不是狂熱的燃燒或熱烈的追逐，而是先經過稀釋、降溫，在單薄到幾乎觸摸不到生命氣息時，無從抗拒的撞擊！藏著鋪天蓋地的力量，如激昂的水瀑，從身心最深處的漩渦裡竄了出來，在理智無法釐清的迷茫中，不顧一切，逆流而上，從越來越多的阻隔、越來越漫長的水路中慢慢確定；卻又在轉瞬間順流沖下，真實拆解成幻象，看得分明又靠不近，她在這裡嗎？她在那裡嗎？

    當我們拼卻一切，點點滴滴移近時，一會兒又「宛在水中央」、「宛在水中坻」、「宛在水中沚」，從四個字拉長到五個字的停頓和延續，恍兮惚兮，只如幻影。

    同樣的艱難追尋，我們在《詩經》還可以找到〈周南.漢廣〉這首詩：「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遊女，不可求思。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有人說是樵夫和漢水女神的苦戀、也有人說是永不放棄的跨階級真愛堅民持。這種「現實世界」裡的執著和奮鬥，到了〈蒹葭〉，抽掉具體的人、事、物，轉向純粹精神的飄渺蒼茫，不能割捨，不能放棄，卻又無法觸及，從「具體寫實」到「浪漫空靈」，擺擺蕩蕩，渲染出模糊渺茫的水中幻影，成為更寬闊、更神祕、更無從侷限的各種可能。

    我們不顧一切在追尋著的幻影，先是遠遠的「在水一方」，慢慢「在水之湄」，宛如伸手就可觸及，誰知道「溯洄從之」後「道阻且躋」。「躋」就是爬樓梯，水路像階梯般一層一層疊高，越來越遠，越來越高，無論如何追逐，永遠「在水之沚」，好像水裡生出一塊只屬於她的奇幻土地，永遠在遙不可及的水路中流轉，無論如何來來回回，逆流，順流，尋尋覓覓，總是無從靠近，把深情和志節、熱情和嚮往、掙扎和超越，全都融在一起，可以看得很柔、很淡；也可以看得很濃、很深；更可以看得很高、很遠，使得這首詩充滿了細膩的感情和多樣的解讀，再也不只是一首單純、絕美的情詩。

    有人認為，這是懷友詩，呈現相遇、錯過、分離和想念；有人從「秦」國屬地聯想到前朝遺老，解釋成一首招隱求賢詩。到了現代，生活交錯著成長的迷惑和痛苦，形成更多讀詩最初想像不到的意涵，每個人都讀出了各自不同的想像，有人把這首詩改寫成現代詩，有人改寫成小說，各種角色的變化，成為創作寶庫。

    絕美女子，成為文學象徵裡永不凋謝的「遠方」。從漢武帝「蘭有秀兮菊有芳，懷佳人兮不能忘」；經歷唐詩發揚光大，延續到蘇軾《赤壁賦》：「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根本分不清楚自己到底在想些什麼。

    我們總認為最好的還沒達到，夢想著今生永遠到不了的「在水一方」。這種嚮往和惆悵，讓有些人活得謙卑、寬容，修養出精緻高雅的氣質；有些人卻因為不安於現實，永遠沒辦法活在此時此刻，只能努力，一直一直更努力；再換個角度，永遠嚮往著「美麗的遠方」，到底好不好呢？值得我們認真想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