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中秋時,我們遙望明月、挑選禮物,找到了理由,和相熟或不熟的朋友往返探看,期盼著這個特別的日子,「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這時,我會特別覺得,擁有《詩經》,是多麼難得的幸福。
1. 美的萌芽
想像著那個遙遙渺渺的野生年代,我們還不知道庭園烤肉、中秋月餅……這些繁華文明,只剛剛領略:「肉用火燒過,比較好吃噢!」、「住在屋子裡,比較安全吧?」……,這所有吃的、住的、用的粗糙經驗,經過摸索、學習,生活慢慢安定下來,試著去適應一個國家、一個世代,在日漸富庶的準備下,讓我們覺得幸福,讓我們的心,多了一點點空隙。
只有在我們的心多了一點點空隙後,才裝得進去小鳥的聲音。那麼好聽的聲音,彷如一闋絕塵洗心的樂章,而後,我們聽到了第一篇詩〈周南.關雎〉: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
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參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鐘鼓樂之。
當我們漫不經心的,可能因為無聊,可能因為豐收,我們並不能清楚的知道我們當時正在想些什麼,但就在那個瞬間,無論我們在想什麼,我們愣住了----怎麼世界上會有這麼好聽的聲音呢?
聽了這清脆的聲音,我們的生命安定下來,我們的心,才露出一點點縫隙,裝了新的東西進來。我們的眼睛亮了,才看到有一對小鳥兒,哇!這一對小鳥兒,牠們這麼親密,這麼溫和,因為小鳥兒太小了,就算牠們在戰鬥,在我們眼中看來,也覺得牠們在玩遊戲吧?牠們小小的嘴巴啄呀啄,在我們看來,如此親密,那聲音讓我們停了下來,讓生命有了縫隙,心像一個容器,裝了不一樣的感覺進來,接著,我們的眼睛就從那一對小鳥兒,往四周延伸,哇!這一片河怎麼這麼美啊!哇!這一片草原怎麼這麼綠啊!這天空怎麼這麼藍啊!
當我們覺得這世界一切都美好到不得了的狀態之下,我們忽然覺得,不願意、也不能,只有一個人,因為,所有的「太好太好」,讓我們急著和更多的人共享。
因為「想要有人共享」的念頭,創造了「世界可以更美麗」的起點。
簡單的「關關雎鳩」四個字,停留在「在河之洲」這簡單的意象裡,在的遠古年代,創造出非常驚人的力量。
也許有人覺得,這有什麼稀奇啊?「在天願做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的想法,不是誰都有過嗎?這不是很簡單的道理嗎?
仔細想想,這可不簡單,是幾千年、幾百年累積而來的文化。
2. 愛的學習
有人說,整個詩三百都從〈關雎〉做為起點,為什麼呢?因為他們想要分享、想要共有,想要分享。「逑」是配偶。一對小鳥,相依相隨,如神仙眷侶。我們也一樣啊!誰都想要一個很棒很棒的伴侶。
就算是小學二年級的孩子,都會很驚奇的對我說:「老師,這世界上怎麼這麼奇怪啊!就是有一個這樣的人,我們什麼話都想跟他說,我們什麼事情都想跟他一起做。」
想要跟他一起做、想要跟他說,就成為生命最美好的起點。
誰是我們想要跟他說的人?誰又是我們想要跟他一起分享全部的人呢?這時候,我們會發現「窈窕淑女」,絕美的追尋。窈窕淑女的存在,成為我們生命的真實,再也不是胡思亂想了,再也不是天馬行空了,再也不是孤孤單單了。
他愛我們或不愛我們,都沒關係。我們因為愛她,就好像我們擁有了一片土壤,我們可以種植在那裡,至於她對我們好不好,已經沒有關係,因為我們想要好好的愛她。
究竟,我們要怎麼愛她呢?
首先,第一個愛她的方法就是「琴瑟友之」。琴跟瑟,絕對不是強、重,以「力量」為主,而是柔的、軟的,以呼應對方、成全對方、觸動對方為主。
用「別人需要的方式」,而不是「自己想要的方式」來看待愛的追尋。因為我們竭盡所能地去呼應對方、感覺對方、成全對方,最後,才能得有機會「鐘鼓樂之」。所有的貴族裡,只有天子和諸侯可以用鐘鼓,一般家庭的娛樂,士大夫只能打鼓,好像我們終於找到機會,付出全部的可能「珍惜對方」。
這首詩,揭露的事實只有一件,我「在河之洲」,看到「關關雎鳩」。
這個「事件」,讓我們生出濃烈的「感覺」,很想跟一個人分享,想望著一個「窈窕淑女」這樣美好的人,「窈」就是我們的內在美,指的是美麗的心,「窕」就是我們的外貌,指那美麗的樣子,不但內在美很好,外在美也很好。
當決定了「君子好逑」的標準以後,我們不得不面對,世界上的愛情,哪有輕易而來的?像水草,參差浮動,搖來擺去,我們不知道,所愛的人、所思的人,究竟在想什麼?
「參差荇菜」表面上說的是水荇菜,實際上說的是我們所在意的那個人,我們所珍惜的感覺和關係,是不是真的可以發生聯結?
左右流之,流動著,我們不能掌握。
左右采之,慢慢安定了,我們可以採它。
左右芼之,我們可以煮它了。
這是生命圓熟的三個階段,從「靠近」和「珍惜」中,慢慢累積而來。
3. 關鍵瞬間
整首詩,最重要的關鍵詞是「求之不得」。
我們在「求」的時候,生命以一種「加法模式」在前進,充滿希望、充滿熱情,充滿想像和機會,同時也充滿著感情和裝飾。只有在「不得」的時候,生命赫然轉為「減法模式」,不斷退卻,不斷在失落和窘迫中,展露出原始粗糙的自己。
這種難言難忍的疼痛和考驗,「悠哉悠哉」,絕不是後人想像出來的很舒服的「悠哉悠哉」,而是無邊延續的漫長。「悠」就是「很長很長」,當我們說:「你為什麼遲到,還這樣悠哉悠哉地走來?」這不是表示神情愉悅,而是在指責把走過來的時間拉得很長很長。
像普羅米修士的懲罰,漫長而絕望的重覆。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總是一直在思念著、思念著,所有的時間都拉得很長很長,好像時空被放大了,任何時候,我們的心好像都無從發洩,永遠睡不著。「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時,醒著也想,睡著也想,只有在「求之不得」這個關鍵瞬間,我們的人格、修為、格局與境界,才算找到了錘鍊、提升、淨化的機會。
如何真摯地堅持下去,成為生命最壯麗、其實也最嚴苛的考驗,多少人就在這關鍵轉折沉淪。
我們喜歡說「詩無邪」,就凸顯在這第一篇詩的輾轉折磨裡。
「寤寐思服」的「思」,很多人以為這是思念的思,其實不是,它是沒有意義的語助詞,「服」才是思念。沒有苛求、沒有強制、沒有怨恨、沒有憤怒、沒有任何勉強,只想著如何去配合別人,只想著如何把最美好的地方都找出來,呼應對方,讓我們看見一種,反求諸己的謙卑透明,只問自己,如何還可以做得更多更多?
只要愛能堅持,只要在關鍵瞬間,我們願意,縮小自己,多付出一點點,看見別人的心,看見別人需要,看見所有生命的追尋和渴望,最重要的堅持。
這一切都會值得。
最後,琴瑟友之,讓溫柔拂進心裡最柔軟的角落;鐘鼓樂之,讓全世界的人都聽到,所有的摯情烈愛,各自都流向恬靜自足的飽滿與安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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