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之所以美麗,是因為那是「情感的種子」,千百種說不盡、也無從盡說的餘韻,牽纏在瘋狂的愛戀、強烈的疼恻,或者是無從挽回的惘然,在剛好的時候,或者是不剛好的某個瞬間,忽然,徹底地捕捉我們,無所不在,無從逃躲。
翻讀2012年秋季班創作坊的課本《詩經選》,特別想和大家分享最美的詩,〈秦風.蒹葭〉: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淒淒,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從之,道阻且躋;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從之,道阻且右;溯游從之,宛在水中沚。
這麼一首清薄氤氳,抓不到、靠不近,卻又無所不在的情詩,已然超越《詩經》時期的民歌內涵,徹底成為「詩人之詩」。除了愛的追逐與漂泊,也有人在這首詩裡,看見懷友的低抑、求賢的渴切、招隱的蒼茫,可以說,我們在倉促人間裡,所期盼的唯心唯美,都隨著搖曳的水影,悠悠宕開,像天機微微流露,細細追索著「典範」的追尋,「圓滿」的不可碰觸,以及人生所有純粹的嚮往、錯過的惆悵……
1. 追尋
透過這首詩,我們看到四言詩過渡到五言詩的歷程。四言詩過渡到五言詩,絕對不是突然的,它經過很多衝突、掙扎和整合,所以,我們看到宛在水中央、宛在水中坻、宛在水中沚。
歷代學者認定這是《詩經》第一首超越民歌,進入真正「詩人之詩」的里程碑佳作,開始言情、言景、言志,所有詩的豐富性,從這首詩確立,我們接受一首很單純、很美麗,追求純粹與絕對的情詩。
但是,一開始我們知道它的時空背景,「秦」國屬地,留有很多的周朝遺老,所以它也被當成是一首懷友、求賢、招隱詩,而且在那個年代,貴族、諸侯創作詩、引用詩的機會,確實比較多,招隱求賢的意味,佔了很大的可能性。
因為這麼多的解讀發展,使得這首看起來非常不確定的詩,留下很多參與縫隙,可能收納的意涵就更豐富了。
單單「蒹葭蒼蒼,白露為霜」這八個字,歷代讀詩、解詩的人,嘆為「簡直是一片秋聲」。
首先「蒹葭蒼蒼」,從那一整片的蘆葦開始,把視野全佔滿;佔滿視野之後,又全面潑上水色把它抹掉,這是「白露為霜」;用水色把它抹得水水的、淡淡的、朦朧的、瀰漫的,讓人特別想起曹文軒的小說,水溶溶的,就是這樣的味道。
更特別的是,「白露為霜」的觸感,是乾淨、脫塵的,彷彿這鋪天蓋地的水氣都經過冰鎮、冷凍,這樣冷、這樣清,好像整個現實意識,在那種情調、那個瞬間,都會慢慢被融掉,一點一滴,冷冷地化掉。
在幾乎不能辨識「這是真的、還是假的?」的「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時刻,忽然,「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有一個更加不能辨識真假的女孩,就這樣出現了。
整個場景,創造了一個冰冷的舞台。不是用那種狂熱的愛情、狂熱的熱烈,來表現生命的嚮往和渴望,而是先稀釋、降溫,然而在那些不可捉摸的稀釋、降溫當中,更可以感受到不可戒拔的力量,於是,在這樣不可戒拔、不可捉摸、甚至不可確定的模糊當中,我們得拚卻一切,逆流而上。
「溯洄從之」,因為逆流,更覺得路途阻隔這麼多、道路這樣漫長,而在順流追逐時,她這樣擺擺蕩蕩,好像就在水中央,看得分明卻又靠不近,看得分明卻又靠不近的追尋,最容易讓人心如凌遲,不能放棄、不能割捨,而又無法觸及。
2. 迷離
「蒹葭蒼蒼」是那種深青色的深秋,一切追尋剛剛萌芽。
接著,「蒹葭淒淒」。水草開始茂盛、長成一片,這個「淒淒」,原來是「萋萋」,長得這麼茂盛,只是沾滿了露水,一如淚水。露水還是沒有乾,心事和追逐彷彿就沒完沒了……,所以才「白露未晞」。它長得再茂盛、再多,它上面仍然有這麼多的白茫茫的霧色,等著把心事、把追尋、把迷茫,把所有確知和不確知的生命渴望都包覆起來。
然後,「所謂伊人,在水之湄」。「湄」就是水邊,我們一方面想要「溯洄從之」,發現「道阻且躋」,「躋」就是爬樓梯,道路一層一層地越來越高,無論如何追啊追地,她永遠在更高更高的地方,我們一直爬啊爬啊,那追尋的遠方,永遠在更遠的地方。
誰都不能理解,為什麼她好像一直在水裡,好像水裡特別為她準備了一塊土地,她永遠就在那遙不可及的水中。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蒹葭為什麼永遠都這樣長、這樣長,而永遠都被白露模糊地蓋了起來?「在水之涘」,「涘」,是水邊。有一些時候她在水中央,差不多快靠近時又繞到對岸去了。
在這個對岸當中,詩中選擇了「道阻且右」,難道不能「道阻且左」嗎?當然可以。道路有了阻隔,忽然向右、忽然向左,這都是再自然不過的事。只是,在這裡「溯洄從之,道阻且左」和「溯洄從之,道阻且右」中,詩人認為「溯洄從之,道阻且右」在音韻上是他喜歡的選擇。
有很多的選擇是沒有道理的,都是為了遷就詩人對聲音上的想法。
這就像在共讀「灼灼其華」時,其實這個「華」就是「花」的古字,但是我不喜歡把「桃之夭夭,灼灼其花。之子于歸,宜其室家」的收尾字「夭」、「花」、「歸」、「家」都念成一聲,我喜歡這樣讀「桃之夭夭,灼灼其華ㄏㄨㄚˊ。」讓這首詩在聲音上有所變化。
如果有人堅持我念錯了,我會說:「是,我念錯了。但是在語言上,我們同意它存在著模糊的空間,尤其是詩,我們讓詩得到自由。」
每一次我都這樣戀戀眷愛著詩,用各種最寬容的方式,讓詩自由。
3. 典範
〈秦風.蒹葭〉這首詩,為什麼一直被好多人喜歡?因為它創造一種文學上驚人的典範。
我們的情、我們的志,全都融在一起。可以看得很柔、很淡,也可以看得很濃、很深,更可以看得很高、看得很遠。
不同的人在這首詩裡,都可以得到不同的滿足。比如說,施托姆的小說《茵夢湖》,是大自然的文學宣言。每一個人都活在大自然的情境裡,他們在森林裡捉迷藏,他們捉魚,他們在湖裡泡腳,有兩個小孩,一個小女生、一個小男生,他們在茵夢湖旁過著他們一生再也不能複製的最美麗的歲月,而在這美麗的歲月過了之後,他們各自在人生的起伏當中過自己的生活,然後有一天,這男子回到他童年生長的地方,這女孩子已經結婚了,而他看著這女孩子結婚了、生小孩了,他眼中所看見的她永遠這樣華麗璀璨,一如他童年所看見的她最純潔、最潔白的樣子,所以他終生未婚,一直到他老了,這本書一開始就是已經老去的他坐在茵夢湖邊,想起的仍然是那一抹頻頻在水中浮起的白蓮,這樣薄、這樣淡、這樣美,這樣永遠不受現實的沾染。
剛上大學時,有個女明星叫胡茵夢,本來叫做胡茵子,深深被《茵夢湖》所迷惑,剛好她又姓胡,就用胡茵夢這個名字,被視為《茵夢湖》的立體證據。她面對鏡頭的時候,總是一頭蓬鬆飛揚的長髮,剛好又近視眼,眼睛永遠那麼的朦朧、那麼的美
舊時代的胡茵夢,用水柔般的形象出來,確實把那時對白蓮的嚮往完全表現出來了。
我也很喜歡蔡依林,她是杏眼,住在茵夢湖,好像「氣氛不太搭」;大美女林志玲纖長雅致,比起「在水一方」,看起來又太現代感啦!
國外的《茵夢湖》創造了那樣的典範。台灣也有一位唯美的漫畫家,叫做陳淑芬,她所畫出來的每一位溫婉女子,應該都可以住進在水一方。
4. 傳承
整個文學史上,對於這樣的嚮往,有非常多的人書寫。
比如說,王昌齡有一首〈采蓮曲〉,寫「荷葉羅裙一色裁」,荷葉就跟她所穿的裙子一樣,「羅」是細紗,它們全部都一樣,都是一色裁開,分不出是她的裙子還是葉子;「芙蓉向臉兩邊開」,「芙蓉」就是荷花,分不出她的臉跟花,分不出她的裙子跟葉子;就這樣「亂入池中看不見」,「聞歌始覺有人來」,在那個時間,這個女子和那個荷花是不一樣的,卻分不出來她們那裡不一樣,情和景和人,都交融在一起了,只有歌聲輕揚的時候,才知道誰是那個最美麗的人。
到了漢武帝,他就更有趣了。他創造整個漢朝前所未有的高峰,卻寫出最柔軟也最蒼涼的詩句「蘭有秀兮菊有芳」。
苗,就是長出嫩芽,一定要苗而秀之,開出花來,秀而實之,接著結出果實來。所以蘭一定有它的花,菊一定有它的香味,這個世界就是這樣,每一個人都有他生命的極致,而這個生命的極致,是景,更是人。「懷佳人兮不能忘」,「懷」,我在想念她呢!「不能忘」,我能完成一切,然而,我不能,忘記這一切。
這種人與景糊在一起,景中有人,人中有景,人中有景的文學傳統,一直延續到蘇軾。
「渺渺兮於懷」,我根本分不清楚我到底在想些什麼,覺得心裡有一個漏洞,正被抽掉、被抽掉,而這樣的情懷,我只能「望美人兮天一方」,我根本分不清,我只知道我的心有了縫隙,我的心亂了,我只知道我的心疼痛了,但是,那個感覺是說不盡的,我只能遙遙張望「望美人兮天一方」。
然後,王國維也把那個味道寫出來,就是「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
我們華人的身體裡,常常把那個絕美的女人,象徵那個我們永遠追求不到的、遙遠的情境。而這樣的一個文學傳統,是從〈蒹葭〉這首詩開始,在〈蒹葭〉之後,它一路影響了這麼多的人,最早最早當然就是漢武帝的「蘭有秀兮菊有芳」。接著唐朝,接著宋朝,最後是王國維的評點。
他把人生分成三個境界:
第一個境界是「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望盡天涯路」,是我們熱烈張望的人生遠景。
第二個境界是「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我可以什麼都不要,就是為了要做到這件事,拚卻全部。這是人生的第二個境界,好像遇到了一個「命中注定的甜蜜魔考」,在那個短暫的時間裡,我們都變瘋狂了。
到了第三個境界「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所有的追尋,繞了一大圈,才知道那有多不值得啊!原來那一個代表幸福的情人,就睡在你旁邊,住在你旁邊,就在你的身邊依依低唱,而我們從來不去注意,所以,永遠都不知道。
5. 寬容
這些追尋生命境界的文學傳統,從〈蒹葭〉開始,一層一層慢慢地累積出來。
這樣一個集體的精神象徵,成為整個華人文化重要的精神基因,直到現在,仍然深深影響我們。這首詩的重要性就在這裡。它把所有人類的共通嚮往,匯聚在一起,而它發展出來的時間居然是在一個充滿殺伐、戰爭的「秦風」裡面。
可以說,所有有所渴望、有所追尋的人,都一直反覆應用這首詩。包括瓊瑤寫的小說《在水一方》,也是竭盡所能地要把這樣的系統表現出來。
透過《詩經》十五國風,我們看見最真實的民間生活、民間情志,那些小小的哀情、小小的浮沉、小小的過程,千百年來,從來不曾消失。
我們讀詩,知道我們所經歷過的憂歡起伏,在這千萬年間有千萬人的千萬種心事,居然和我們一樣,不但讓我們深深感受到一種穿走過文學長廊的溫度,而且在每一個情感交錯瞬間,知道我們並不寂寞,這樣確定,有太多人,都和我們一樣,不能安定於現實,永遠在渴望那個還沒有得到的。
因為在文人的傳統裡,我們總是認為,最好的還沒有達到,我們總在渴望完成,一個今生到達不了的遠方。這不一定是好的。有的人因為一生都在追求那個到達不了的遠方,使得他活得非常的高雅、非常的尊榮,而有的人卻因為這樣,永遠沒辦法好好地活在此時此刻。
我們都不知道,我們會變成什麼樣子。
然而,發現藏在我們身體裡的這種奇特的文化基因,是不是讓我們多多少少,對現世翻騰的愚盲執著,多了點憐惜和寬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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