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生命的預言
美麗的七夕,慢慢靠近。漫長的等待,無限的相思,幽微的天際線,這些古典的情致,以及相守的牽戀,讓人想起,千年來從不褪色的《詩經》。
這是從台大中文系,一路打包行來的,最美的記憶。創作坊2012年秋季班,又要上《詩經選輯》,心裡好開心。
這兩周,剛開始看電視節目「跟著設計去旅行」。朋友忽然感慨:「你怎麼會脫軌的呢?不是從小就立定志向當建築師的嗎?」
「人生是不可逆的單行道,不需要回眸、假設。」回答的聲音很平靜,我的心裡卻翻起好多記憶。高二時,十二指腸潰瘍住院,不得不轉學回家,通車往返新竹女中,學校為了升學率,禁止「刻板印象裡成績都不好」的轉學生讀理組,我就這樣從第一志願「成大建築系」,委曲轉彎,走進中文世界。
幸好,意料之外的人生,常常有一種沒有規畫的美麗。中文系的課程,我最喜歡《詩經》;整部詩經,我最喜歡〈鄭風.緇衣〉:
緇衣之宜兮,敝,予又改為兮!適子之館兮,還,予授子之粲兮!
緇衣之好兮,敝,予又改造兮!適子之館兮,還,予授子之粲兮!
緇衣之蓆兮,敝,予又改作兮!適子之館兮,還,予授子之粲兮!
這首詩裡,總共只做了三件事情。第一個為他改衣服,第二個讓他穿去辦公室,第三個讓他回來吃熱飯。彷彿世道傾頹,人心和人性都在亂世烈焰中慢慢銷融毀敗時,和所愛的人在一起,成為對抗這個世界唯一的方法。
不知道多少年過去了,我最喜歡的詩,從來不曾改變。一直到那麼多人、那麼多事都經歷過了,才發現每一首詩、每一首歌,每一個照眼時吸引自己的字句,常常是一種「生命共振」的關鍵瞬間,在時移歲往之後,多半都可以咀嚼出一些「生命的預言」。
那麼久以前就愛上了的〈鄭風.緇衣〉,也許就在宣示著現在的自己,回看那麼些鮮烈決絕的青春顏色,在流光的沖刷下,慢慢褪出原來的本質。
渴望「清清如水」的生活,無懼,無怨,無悔,日子就可以依憑著一種本色的溫度,從容起落。
2. 日常生活的纏綿
這首詩看起來簡單,其實並不簡單。這是五言詩的先聲,一種驚人的「文字旅程的起點」。
我們會發現,《詩經》裡其他的詩都是四個字、四個字,如果照舊有的書寫習慣,應該是「緇衣之宜」、「予又改為」、「適子之館」、「授子之粲」,這是過去的創作模式,單單只加上「緇衣之宜兮」這個「兮」字,就開啟了「突破四字限制」的契機,產生瘋狂、迭宕的變化,把那固定的、穩定的味道拉長了,而在拉長的瞬間,單單「敝」這一個字,又突然把文字擋下來,生硬的滯留,這當中就充滿了殘破現實的缺口。
整首詩寫的是一個非常平凡的家庭生活,但是,一個非常平凡的家庭生活,在亂世裡,就被放大了,一直放大、一直放大,成為這個亂世烽火裡唯一的安慰。
它是非常輕微的喟嘆,在這個輕嘆當中,有一種無限搖曳的溫暖,在這樣一個非常清淡的,看起來好像是很清、什麼原料都沒加的湯水裡,突然間,有一種溫暖搖曳起來,這就創造出語法上、情感上,跟整本詩經非常不一樣的味道。
好像楊過,他十六年在整個風險江湖裡那種急促瘋狂,直到和在水底下幽居十六年的小龍女見面時,他們沒有提到外面的江湖,只聽著小龍女津津樂道:「我都在這河裡抓河魚,我這衣服用河裡的某一種草做成的」,楊過就說:「真的啊!給我看。」
那種平凡的生活被放大了,因為在險惡的江湖裡頭,這裡,每一個清清如水的「這裡」,都成為寧靜的安慰。
這首詩也在那個混亂的時代裡,成為唯一的理想。
如果我們可以過正常的生活,這就是理想。所有的青春燦爛都消失了,只想安安靜靜地過正常的生活,只想打開眼睛,看見他還在你身邊,肚子餓了有飯可以吃,有地方可以上班,只想要就這樣正常過下去。於是,這件衣服,無論它做得怎樣,在我眼中,你穿起來就是這麼好看,你就這樣穿著穿著,穿到「敝」,在這裡就形成無限纏綿的力量。
為什麼呢?可以看著所愛的人,把一件衣服慢慢地穿破了、穿舊了,那是何等豪奢的心願!
沒有分離、沒有離亂、沒有死亡,他就在你身邊把衣服穿到破。衣服破了之後,他回來了,你看到他的衣服破了,你就拍拍他的臉,告訴他:「趕快去把衣服換下來,去洗澡,然後趕快回來,我飯已經煮好了。」
至於他上的是什麼班,那都沒關係,因為那都是外面的江湖。我只記得,你回來了,「予授子之粲兮」。所有外面的世界,你多大?你多小?你做的官多高階?或者你受盡多少委屈?你回到我身邊,你就是我的寶貝,我啊!我要把你餵飽,我要把你餵溫暖,「予授子之粲兮」,就這樣,改衣、適館、授粲,如此簡單的生命,把日常生活,寫得非常纏綿。
從「緇衣之好兮」,看著這麼好的一件衣服,其實無論它好或不好,只因為你是我的,所以我覺得它好,破了,我把它改造,當你去辦公室之後回來,我把飯煮好了。
在年輕的時候,我們在意的,要穿得很好、穿得很剛好----緇衣之「宜」兮。
接著,緇衣之「好」兮,要看起來很精緻。
慢慢地,只要在一起,緇衣之「席」,席就是很大很大了,隨著你穿舊了、變大了,但是在這個很大很大的世界裡,你覺得舒卷自得,你覺得,這就是自己要的,直到它穿破了,你回來,「適子之館兮,還,予授子之粲兮」。穿衣、去辦公室、回家,不能切割,成為生活的全部,生命之安定,彷彿呼吸,整個都聯結在這裡了。
3. 情感的桃花源
這首詩我相信,不只是我非常喜歡,有非常多的人都很喜歡。
包括金庸。金庸的《飛狐外傳》,有一個人叫做袁紫衣。「紫衣」就是取「緇衣」的諧音。
金庸創造了一個非常倔強、頑劣、任性,可是又非常聰明的女孩----袁紫衣,跟一個嶔崎磊落的陽光男孩----胡斐,他們幾乎就是彼此的光和影。
還有一個瘋狂愛著胡斐的程靈素。程靈素為了胡斐死了。胡斐中了一種「無解」的毒,準備瀟灑地向世界道別,程靈素精於醫學,她淡淡地說:「這個毒為什麼會無解呢?因為寫醫書的人不相信,怎麼可能會有醫生犧牲自己的生命去救病人?」,她看著胡婓,靜靜地、定定地看了又說:「而我知道它有解。」
於是,她犧牲了自己的性命去救胡婓。然而,胡斐愛的還是袁紫衣。紫衣就是緇衣,也就是一襲出家的衣服,她終究還是飄然離開了。
金庸一定非常的喜歡〈緇衣〉,所以,那樣的絕美與安定,不可能在人間成就,終究她得飄然離開,終究他得一輩子孤孤單單活下去。
對我們來說,〈緇衣〉的安定和簡單,可能是一個「理想」,不只是亂世中唯一的安慰而已。
終我們一輩子,我們大部分時候都不甘心,從小到老都過著簡單的生活,總是在尋找高潮起伏。只有在所有的高潮起伏都過了,在臨終闔眼前離開的瞬間,才會遺憾,我錯過了那麼多寧靜而簡單的生活。
打開眼睛,就能看見他在身旁;過完一天回到家,衣服破了我幫你補,趕快去洗澡,我們可以吃飯了。這樣的寧靜生活,說得再美,也沒有太多人,真的能安於、甘於這樣生活下去。
所以,它常常成為一種遙遠的理想。正因為它是一個不太可能實現的理想,所以它可以成為我們所有生命追尋的不安過程當中,唯一的安慰。
這樣平凡的生活,使得這一首詩,在整部《詩經》當中,顯得非常不一樣。
《詩經》裡有很多棄婦、很多戰亂、很多痛苦,很多的緊張、折磨、思念……,這樣一個寧靜的安定,成為一個小小的桃花源。每次多念一遍,就會有一種溫暖,慢慢萌芽,好像讓我們擁有更多的力量,忽然生出信心,去對抗所有生命的起伏和曲折。
尤其,在七夕之前,鬧哄哄的商業炒作,用鮮艷繁複卻又短暫模糊的速成愛情,圍困了我們的情纏牽戀。靜靜讀詩,彷彿循著古老的流光河岸,慢慢明白了, 清清如水,比鮮花、煙火更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