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學期，創作坊都有一堂演戲課。
沒有服裝，沒有化妝，也沒有講究的道具，就運用教室的和式桌、各色椅墊和原木地板，自由地展現創意，釋放所有的限制和規則。
過去幾年，我常常在「創作坊中壢教室新聞台」，為所有的孩子們做演戲速寫。隨著熱愛文字的雯婷加入這個團隊，慢慢地，在她「替大家寫日記」的超能力裡，我們多了些生活的情趣。
每個老師，在自己的教室裡，翻轉著「不受團隊約束」的歡愉和惆悵；而後在自己的文字舞台，自歌自舞自徘徊的餘韻揮灑；最後，再由她統整成「官方報告」。
我們因此多了些「相忘於江湖」的自由。
1. 歲月對照
這個學期上《論語》，看著孩子們從小到大，隨著年紀增長，知識和規範累積得越來越多，瘋狂和快樂就慢慢變少了。有時，我真有一種捨不得放手的眷戀，希望能夠攔住時間，任性要求：「請不要，不要讓我的孩子們長大。」
長大了的我們，看起來圓熟了，那種純真的快樂，其實也變少了。從充滿「成人思維」的示範演出開始，我真的沒有想到，小學一、二年級的孩子，可以把《論語》，詮釋得這麼天真稚氣。
先來看示範演出：「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凋」
背景：「哇！真好，我有好多恐龍模型噢！都是舅舅送我的」對著地上堆著黃椅墊、綠椅墊、紫椅墊（藉由台詞把椅墊都變成恐龍模型）→「今天我生日，好期待噢！舅舅會送我甚麼呢？」
細節：「啊！舅舅，我的禮物一定是超讚的恐龍吧？」→「比超讚更讚，走，我帶你去實驗室，我們發明了時光機，我可以帶你回去看真正的恐
變化：「就調在恐龍大滅絕的時代吧！看看牠們為甚麼消失了？」
結論：地上堆滿藍椅墊，有大暴龍狂追而來→兩個人逃到桌上：「啊！舅舅，你看那冰河，原來恐龍就是這樣滅絕的。幸好，還有這永不凋謝的松樹柏樹長這麼高，我們才能逃命啊！」
對照示範演出的可預期，不可預期的基礎班孩子，特別生猛淋漓。剛上台，總帶著點嫩生、怯場，卻又充滿勇氣，讓我們看到兩齣簡單又有趣的戲：
☆逝者如斯夫！
背景：桌子上躺著逝者（死者），旁邊的家人祭拜他，守靈。
細節：肚子餓了→買便當：「好香」。
變化：桌上逝者忍不住起身：「給我吃一口。」
結論：家人都說：「你要好好活著啊！我們買更好吃的東西，給你吃。」
☆有朋自遠方來
背景：叮咚！有朋友來了
細節：「好累啊！」→「怎麼啦？」
變化：我們經過千山萬水，從北海道來的啊！
讓我目瞪口呆的是這一組。
他們從「子絕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這一短章中，從儒家約束中跳出來，只截出「無我」兩字做演戲題目。乍聽之下，很玄異，而且充滿禪宗意味吧？結果，他們這樣演：
背景：啊！筆芯斷了→同學，筆借我。
細節：橡皮擦怎麼不見了呢？借我像皮擦。
變化：唉，沒有一樣東西是我的。
2. 生命自由
一定要在這學期的「拍案驚奇」中，選出第一名，我會從小學二到三年級的「字音字形基礎班」中選出這一組。
他們一本正經地站上台：「老師，各位同學，我們今天要演的是『曾子曰唯』。」
我傻在現場。還記得這一章嗎？《論語》裡的極短篇舞台劇：
子曰：「參乎！吾道一以貫之。」
曾子曰：「唯。」
子出，門人問曰：「何謂也？」
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今天要演的是，曾子曰唯？
這要怎麼演啊？孩子們看不見我的「心情風暴」，「處變不驚」地站好面對觀眾的舞台定位後，開始演出。
背景：「喂」→「喂，飛彈中心嗎？請射一個飛彈到中北路二段220號，我不想活了。」
細節：鏡頭一轉，換到另一個角度：「喂」→「喂，自殺防治中心嗎？快，請到中北路二段220號，有人不想活了。」
變化：自殺防治中心趕到大吼：「曾先生，曾太太，快開門，你兒子不想活啦！」
結論：飛彈中人的人趕到，炸開門，自殺防治中心終於救了曾先生和曾太太的兒子。
曾先生和曾太太的兒子打電話，曾子曰唯。哈哈，超過十歲的人，誰能想得出來呢？
「字音字形基礎班」這個年紀，有點「懂事」，懂得的又不是「成人世界的事」，所以，他們的戲，常常最讓人嘖嘖稱奇。
他們演「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
背景：同學站在桌上，兩手抓著綠椅墊，變成一棵大樹。詩人走出來啦：「真美的大樹啊！我來寫一首詩。」
細節：有人跟著在欣賞風景：「大自然很美，一定要更有禮貌噢！」→這時，又有一位音樂家說：「我來做一首曲子吧！」→才說完，他又迷茫地說：「耶？我忘記了，啊！沒關係，我來唱一首歌好了。」
最有趣的「變化」出現了！沒想到，音樂家居然唱起國歌。：「三民主義，吾黨所宗」
還有這一齣「毋意，毋必，毋固，毋我」，算不算成人世界「名牌追逐」的諷刺劇？
背景：「這甚麼牛排啊？好難吃噢！」→統統把它丟了吧！
細節：朋友來問：「我送你的牛排好吃嗎？那是超級超級貴的名牌牛排噢！」
變化：「甚麼？名牌牛排？」突然出現一張後悔的臉：「我好想吃好想吃啊！」
3. 社會模擬
小學四、五年級以後的「進階精修班」，慢慢都在模擬他們看到的生存真實，有時候，我真的很惶惑，究竟，我們將為孩子們準備著什麼樣的未來？
☆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
背景：桌子前面堆滿藍椅墊，作勢往前跳的同學站在桌子上被拉注：「不要跳崖啊！不要！」
細節：「你要知道生命的可貴啊！」救他的人紛紛在勸他。
變化：媽媽哭哭啼啼地來找兒子：「你啊！要了解做人兒子的義務啊！」
☆人之過也，各於其黨
背景：大家好，這裡是鄉音電視台。最近油電雙漲，我們請到謝秉堉總統和翌綺黨楊總理來對大家解釋一番。總統你怎麼說？
細節：……→總統話沒說完，被主持人打斷：「啊！總而言之，人民非常不滿，楊總理你怎麼看？」
變化：……→楊總理話沒說完，又被主持人打斷：「這個ㄏㄡ，每個黨的錯啊！………」
☆不知言，無以知人也
背景：剛考完試，大家都在問：「你考幾分？」→同學謙虛地說：「四十分加六十分」
細節：話沒講完，其他同學已經開始嘲笑他：「哇！甚麼模範生？才考四十分？」
變化：最後才弄清楚：「天哪！他還是照樣拿一百分。」
☆德不孤，必有鄰
背景：「我是德國，在熱鬧的歐洲裡，到處都是鄰居，我是歐洲國家中鄰居最多的，有九個耶！」
細節：「我是法國。」、「我是波蘭。」、「我是捷克」、「我是奧地利。」、「我是瑞士。」、「我是法國。」、「我是盧森堡。」「我是比利時。」、「我是荷蘭。」……
變化：大家一起：「我們的生活世界，好熱鬧噢！」
4. 逐鹿天涯
隨著孩子們越來越成熟，到了五、六年級的「高階班」，哀喜浮沉生死悲歡，都過早滲入了他們的生存世界：
☆弟子入則孝（演出日，為母親節前一天）
背景：走很遠的路到一個森林裡送花（道具：紫椅墊），有個溫柔的同學站在高高的桌上接過花。
細節：回到家後帶著弟弟妹妹擺桌子，拿起三枝上課用的白板筆拜拜。
變化：最後，插在桌面上→觀眾終於知道，剛剛收到花的母親，早已經離開人間到天堂去了。
☆小不忍則亂大謀
背景：只有兩個人的跑步比賽。
細節：聰明的人找機會偷跑。
變化：另一個人勝了！
☆毋意，毋必，毋固，毋我
背景：「我們今天要演戲」→「演甚麼好ㄌㄟ？」
細節：「不一定要這樣。」；「不一定要那樣。」……
變化：這，這……終究沒有結論。
☆君子泰而不驕，小人驕而不泰。
背景：「行行好，救救我吧！」可憐人向小人求救，小人置之不理。
細節：「行行好，救救我吧！」向君子求救時，君子安排可憐人去讀書。
變化：「行行好，救救我吧！」小人變窮了，向已經變富有的可憐人求救。
結論：這個深深了解讀書之可貴的可憐人說：「我還是安排你好好去讀書吧！」
至於充滿「選擇權」的國中班孩子們，恐懼自己想不出來、演得不好；後悔自己是不是錯過了生命的自由和歡愉，在選擇了「不演」的同時，也裝載著「恐懼」和「後悔」的重量，在人生的模擬微型裡，沉重拖行。
我想起《隋亂》裡抑鬱幽暗的開場：「在亂世中，謹慎努力地活著的凡夫俗子，所作所為，不過是盡力保護自己和自己的家人不受傷害而已。因為他始終知道，自己其實就是群鹿中的一員。此身為鹿！」
此身為鹿！
當意識到大部分的我們都困在「此身為鹿」的僵局裡，我是多麼希望，大家都有機會，因為戲而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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