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新識
這學期,創作坊選用的文學讀本是《論語選輯》。
上到「志於道,據於德,依於仁,游於藝」這一章,簡直拍案驚奇。經營「孔子學院」不遺餘力的孔老師,出手不凡,用短短的十二個字,寫出一篇曠古鑠金的精彩作文,題目叫做:〈我的志願〉。
這篇作文如果翻譯成白話文,最先要破題表明的就是,生命是一連串界定和選擇的過程。
孔老師立志於尋找一種任何人任何時候都可以遵循的「共同準則」,「志」是一生確定的追尋和渴望,必須建立在「對別人有所幫助」的基礎上;「據」是一種厚度,透過長期累積的基礎;這種追尋,游離在模糊界限時,「依」是一種邊界,最後依循的準則,當這物和那物、這事和那事、這時和那時、這個地方和那個地方衝突迷惑的時候,最終要回到人的本質,依於仁,在人和人的關係裡,尋找溫暖和善意。
在一生都實踐「應該做的事」的嚴謹堅硬裡,更要記得,游於文學、音樂、詩與美,甚至是鳥獸蟲魚大自然的溫柔呼喚,游這個字,擁抱著「想要做的事」所召喚的悠然柔軟。
讀了孔老師這麼偉大的志願,當然,我們也都要「闔各言爾志」一翻。
不只是團隊夥伴深自檢視,每一個創作坊的孩子,也都在創作坊的「每週進修」裡,深刻地想一想,自己一輩子最渴望的是什麼?這就是我們有別於「每一個別人」的人生功課。
這樣的「志」,必須「據」於什麼樣的基礎呢?當這些經營累積、這些奮力堅持,面臨誘惑考驗時,最後的邊界,依循什麼力量?「依」是仲裁的底線,當然也是生命依存的基柢。
而後,終我們一生更需要深切擁抱的,是我們的歡愉和幸福。游,是一種悠閒,也是無從侷限的自由脫走。究竟,種植在生命裡的深層幸福,所有充滿流動的可能,在每一個瞬間和我們相遇的「純粹的快樂」,會是什麼呢?
就這樣,「志於□,據於□,依於□,游於□」,成為這一週大小孩子們的主題學習,同時也在我們的日常生活裡,形成辯證和遊戲。
當雯婷安於「志於力,據於理,依於文,游於善」,希望自己可以發揮力量,以理性分析做基礎,在文字裡辯證,並且在每一個充滿善意的環境裡得到快樂。
這時,我又忍不住回想起,雯婷這一路的「創作坊進修」,吃了好多苦頭,如果不是她渴望一種善意的力量,如何能夠走過這一路顛簸?而每一次困惑發生時,她總是理性分析,忠實評分,並且提醒自己,生命從來不是百分之百如意的,在逆境中突破,變得更像她自己,這是她的最後標準,而每一分鐘的浮沈哀喜,回到她的文字,就能得到救贖,找到安定,她應該是「志於善,據於理,依於逆,游於文」吧?
當然,雯婷一直很有個性,這絕對不是她最後的答案。她會逆出現況,以她的理性評分,向「更像她自己」的方向,找出更接近的答案。
但是,我們的答案,應該會隨著心境,不斷轉移吧?
剛分享自己「志於自由,據於自律,依於計畫,游於旅行」的小君,在小圓桌的心靈盛宴後,忽然又有感而發,五分鐘後就修改自剖,更需要「志於語言,據於閱讀,依於人性,游於人際關係」。
忽然想起,三千年前的孔老師,在環境最混亂、生命最困頓時,曾經這樣羨慕著曾點的翩然優游:暮春時,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
忍不住也學著雯婷,理性地分析一下自己。我一直以為,自己非常「與眾不同」地反儒家,嚮往法家的秩序、墨家的兼愛,一輩子更執迷於道家的悠然。沒想到,在共讀《論語》時悚然心驚,我曾經排隊等待通知,加入毓老師的私塾,上了一年《論語》;依雯常笑說,「吾道一以貫之」和「闔各言爾志」是我的口頭語。
甚至,在1988年,以為自己遠逸於秩序、規則,以及任何熟悉的地景、人情,悠悠然行走在陌生國地交錯在迷途邊界時,我寫下來的浮光掠影,仍然是有人,在沂水之濱。
2. 舊情
找出1989年的舊書《盛夏之雪》,翻出這一篇〈有人在沂水之濱〉。那年,我用流浪的視角看世界,以為自己飛得好遠好遠,二十幾年後,才發現,看得越高越遠以後,才知道自己有多麼小,永遠,安定在既定的基因程式裡。
我們是東方華人,誰都輸入了堅定不移的儒家密碼。
☆☆☆☆☆☆ 有人在沂水之濱 ☆☆☆☆☆☆
從日本回來,剛好趕上來自比利時的十七世紀法蘭德斯作品,熱熱鬧鬧地在台中省立美術館展出,因為會場的管理與藝術品的保管這種種問題,在報章、耳語裏,出過一陣鋒頭,然後,又循著慣例,不了了之地沉寂了下來。
這讓我特別懷念起井上靖夫先生。是他,讓我們在會話課的團體活動裏,經驗了一次法蘭德斯「黃金世紀」的典麗高華。在日本,八王子市的東京富士美術館,正好也以「法蘭德斯黃金世紀繪畫展」在四月九日到六月二十六日近三個月的時間做為年中特展,整個八王子市都沐浴在法蘭德斯溫潤的光華裏,到處都是關於法蘭德斯展覽的海報,走出電車,八王子驛站裏就有美術館的服務處,提供路程指引、印刷品介紹,以及入場券代售等各種服務。
車程並不算近,車子在清涼的山山水水裏曲折前進,然後在美術館前停了下來。東京富士美術館不算氣派,但是雅致,建築物都不高,那種寬敞明亮的感覺沿著坡路蔓延上去,讓人分外能從容呼吸。細緻的仿製品長廊,連接起幾個不同的展覽廳。踏進去法蘭德斯展覽會場,立刻神情一振,入眼是放大到幾和實物一樣大小的風景照片,那些雲和樹,佔滿了一整面牆,就是西歐低地的風光。
而西歐低地諸國,古稱「尼德蘭」,隸屬於法蘭西王國,在十四世紀分為許多領主國。南部以法蘭德斯伯爵邑最大,故稱「法蘭德斯」,相當於今日的比利時與盧森堡,北部則以荷蘭省最大,故稱荷蘭,法蘭德斯和荷蘭均曾在藝術史上寫下燦爛的一頁。
荷蘭藝術在十六世紀開始發展獨創的風格,而在十七世紀臻至高峰;法蘭德斯則在十五世紀便已蔚然有成,因其海路幅輳位置,使蓬勃的轉口貿易為他們帶來大量的財富。開朗的政治、繁榮的經濟,加上藝術大師輩出,融合中世紀的精細描寫和豐富的情感,使法蘭德斯成就了光燦的「黃金世紀」。
美術館裏特意搭築出來的拱門、階梯;宮殿雕飾,確實也把舊日繁華細膩地重現出來,使得排掛其間的作品,隱隱還原到往昔「黃金世紀」的光采。同行的幾個同學全部散開,各自跌到各人的鍾愛裏,唯有井上先生置身事外,在偶一回頭的剎那間,仍然可以發現,他的眼光正在回數著自己的學生,像護雛的母雞,唯恐漏失一二。
從美術館裏出來,可以自由活動。有同學已經搖曳出各種姿態,在美術館周緣留影,不算長的幾十分鐘過去,井上先生又帶著學生,準備回去。
美術館的對面是財力雄厚的私立創價大學,鄰近又有正在做印象怕畫展的村內美術館,這些地方都沒走過、看過,委實捨不得離開。為這,特別又向井上先生告假,我ㄧ個人放膽單飛。才穿過馬路、走進創價大學,就覺得要能幹起來了,沒有老師可以靠,就我一個人。
等走出創價大學,不懂如何坐車子,一個人走了幾公里的鄉間路,遠遠地就看到村內美術館的標幟,卻在幾次路的轉折後仍站在遠遠的路上。原來,村內美術館建在坡上,所以,那樣清楚的標幟容易讓人低估了它的距離。
當我終於能夠,在印象派的光與影裏停了下來,其實是恨不能立刻就回到車站、上車、躺進屋子裏軟軟的床。只可惜,在異鄉沒有太多放縱自己的機會,那個夜裏,還是要翻字典,還是要從今天的活動中,假設幾個問題,然後再找出答案。
因為,這就是第二天的會話課內容。井上先生總是一早就坐在他那固定了的位置上,我們就圍著長長的會議桌,落座在他四周,他總是噙著笑意,客氣而稍帶覷覷地和大家打個招呼,然後逐一和同學們討論起前一天的活動,看到了什麼?想到了什麼?最喜歡什麼?印象最深刻的又是什麼樣呢?他一個一個耐性地問。
在同學們破碎的回答裏,他得半靠著小聰明來揣測我們的意思,再拼湊、重組成一個完整的句子,讓我們複述,然後和他對答。這種上課方式,其實是師生兩方面都覺得累,但卻是最有效的,我們很快就可以試著和當地人閒聊,沒有標準讀本,純粹是依循著我們看到、聽到的,依循我們最關心的問題做練習。
有時候,他會選一本適於日本兒童閱讀的初級故事,在課堂上唸給我們聽,然後再針對著故事內容問我們許多問題,藉以了解我們究竟聽懂了多少。這是我最頭痛的時間,通常,聽懂的部份不到十分之二。有一次,他唸了個日本極為有名的民間傳說,琵琶家無耳芳一的故事,當他的問題我可以流利應接到兩題以後,他整個人都光燦起來,一雙漂亮的眼睛晶晶地亮。
當班上的同學再接不來他續問的題目,而我,就成為他寄予希望的唯一。她停下來,專注地張著雙靜靜的眼睛,淡白淡白的眼睛裏還透著嬰孩藍,一派意外而又充滿希望的樣子。他一定覺得很奇怪,像我這樣一個程度不算太好、又常常遲到的學生會這麼進步神速,看來,耶穌對改造撒旦這件事也可以充滿信心。
我遲疑了一會,雖然不忍心「傷害」他,但還是決定誠實。我自己招認了:「這個故事,我看過中文譯本。」
他立刻毫不掩飾他的失望,像皮球陡然洩了氣。顯然,像我這樣駑劣的學生,他還是不能抱太大希望。雖然如此,他依舊一上課就忘記要有所保留的想法,全心全意要把自己掏盡,深怕他給得不夠多。
想來是因為他太年輕的緣故,一九六一年生,不過比我大上一歲的年紀,常常有許多稚嫩熱切的舉止叫人搖頭嘆息,卻又不免為他的毫無保留而動容。就好像有天上「片假名」的課堂上,有個奇怪的外來語我們都不明白,他用盡各種方法解釋,那些複雜的日語讓我們越聽越糊塗,到最後,他靈機一動,不知如何是好的臉上立刻翻出喜色,他從腰間拉出一截內褲,立刻,我們全部都明白了這個外來語的意思。然而,有幾個害羞的女同學都紅起臉,我們看他,他仍然是維持著那樣無欲無瑕的,一張嬰孩似的表情。
分外惹人疼的嬰孩表情。所以,班上的同學大半都喜歡他,常常,每當他問起下次課外活動的地點,我們希望到那裏去的時候,每一個人都熱心地貢獻意見,古都、海邊、美術館,我們有權利選擇任何一個嚮往過的地方,毫無疑問地,他會帶著我們去經驗,夢一場。
臨回國前,他帶我去狄斯耐樂園。那些夢幻般幽奇的城堡,孩童般天真的音樂,以及具體得身手就可以觸碰的卡通世界,讓我們都開心起來,即使到下大雨的時候,心情仍然是亮晶晶的,適合替卡通著彩的顏色。
因為雨實在太大了,我們跟著一個嘴巴裏不斷向她媽媽鬧著說要買傘的小女孩,排隊,準備替我們自己買一把傘。當排隊的隊伍在狄斯耐有名的人潮裏往前挪移,終於,我們站在櫃檯前了,兩個人才意外發現,櫃檯裏所有花花綠綠的顏色,居然是撐開如巴掌大的小糖果傘。
我們在吃驚之外,不免有幾許郎唄。他卻開心地撐開傘,小小的糖果傘就在他頭上開了朵小小的花,當他學著那小女孩脆脆的聲音說:「傘,我要傘。」立刻,我們都狂笑起來,
在雨中,風好涼。我想到暮春裏春服已經做好了,是誰還能夠領著我們「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呢?
回頭重看井上先生,特別覺得感謝。他以那孩子似的真切熱情,教我們學會賞玩究竟的豪情,然而又不是隨時就要燒盡似的危機四伏,反而是柔軟的,如在沂水之濱,一切的美麗都不勉強。
只要等待風起,我好像又覺得自己重回到沂水之濱,學習、對話、賞玩,都是自然的。這比起我在報章、耳語裏得來的那些紛繁印象,不知又快樂多少,所以,每當有人提起法蘭德斯,我不得不想起井上先生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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