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溥言老師從2017年情人節入住美國水晶灣護理中心,仿如走過一趟和地球靈魂相約的歷程,於4月8日週六下午1:25(台灣時間4月9日) 平靜跨向神的國度。回到裴老師出生的起點,1921年農曆2月29日、國曆4月7日,身分證登記2月29日,這些年移居美國,過的都是國曆二月底的生日,在老師滿96歲時稍稍靠岸,回想起和裴老師一起經歷的過往記憶,像一條河那樣長所有人世間經歷的摯情烈愛,都將流向恬靜自足的飽滿與安定。
1.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生命中很多信仰和追尋,多半種植在潛意識,在每一個偶然的轉折中,奠基於性格和嚮往,一點一滴,累積成我們現在這個樣子。記得,大學剛畢業,無業又居無定所,靠著自由採訪和特約撰述,探看這個世界,早已移居中國講學的龔鵬程為《黃秋芳隨訪錄:速寫簿》寫過這樣的序:「她誠然有點才華,倒還不太懂得用來粧扮自己,總是一派鄉下大姑娘進城的模樣,事事新鮮,處處驚喜。古有一女子歸寧,其夫告曰: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她彷彿就是這個女子,在生命的風景線上,細細撿拾一路的繁花綠草。」
當時的龔鵬程是我的鄰居,我又是他剛創刊的《國文天地》裡「看門兼撞鐘」的唯一小兵,有時候缺稿,得用好幾個筆名寫採訪。現在回想起來,我寫過很多人、很多人寫過我,他這一小段文字,始終標示著我的生活方式,幾乎不曾褪色,歲月走過1/4個世紀,我仍然不太粧扮自己,事事新鮮,處處驚喜,讓我深刻感受到一種接近巴赫金「文化邊緣」的韌性和活力。
刻印在我生命裡的這種盤旋在文化中心和邊緣,張望與奮鬥的源頭,一定要溯回裴溥言老師。
和我相近的朋友,多半「認得」裴老師,大半聽我講述過很多裴老師的故事,有時時間剛好,一起去探訪裴老師。不管見沒見過裴老師,許多相熟的朋友說我們很像。學生時期和裴溥言老師極親近,聽著她的故事,看她從十幾歲到九十幾歲,都在為所有認識和不認識的人奮鬥,雖然出身黨國大老世家,卻沒有和另組新家的父親住在一起,從大陸遷台後,奮力活出自己獨特的風景,即使不及她的十分之一,能夠慢慢靠近裴老師的生命樣貌,實在是我生命中極大的驕傲。
19世紀下半葉從西歐發展出來的文學探索,結合生理學和心理學角度,為審美心理與感受,建立「內模仿」(inner imitation)理論。如果人的一生也算是一個不可計畫、無從複製的創作文本,我的生命篇章,在「欣賞帶有內模仿」的內建機制裡,慢慢活得「有一點點像裴老師」,越來越活成我喜歡的樣子。
大一時從苗栗鄉間初到台北,這個繁華都城最吸引我的,除了日日盤旋的杜鵑花城人文紛華,在「天德黌舍」聽毓老講四書外,最常流連的地方就是植物園。白日在蓮葉田田的水池邊看書、發呆,夜裡在藝術館演講廳,認識人文美學的各種可能,驚豔世界這麼卓然遠逸,追逐《鵝湖》諸君的書生情懷,傾聽不同研習場域的講座導覽。
第一次看到裴老師,就在國立藝術館。分期訂購時報「中國歷代經典寶庫」後,循著出版社安排的導讀講座,看裴溥言老師與糜文開先生在風急雨狂中扶攜而來,那時的我還不知道,這個人、這個畫面,仿如在現實縫隙掏挖出一個安穩的「時空密境」,我這輩子都愛《詩經》,也許最隱密的嚮往就停格在那幅如畫如詩的瞬間。
在台大中文系選修《詩經》,看老師為悲苦的「碩鼠」憤怒,聽老師為甜美的「桃夭」歌吟,像空氣裡被施了魔法,找不到合理解釋,很喜歡老師。幸運的是,一直算不上是體制好學生的我,好像也很受老師欣賞與提攜。大學時的成績單,韻文還不錯,中文系核心課程的文字聲韻訓詁,全都60邊緣低空掠過,初相見,和裴老師投緣、相熟,老師說:「你的《詩經》,超過90分,班上唯一。」
「因為你美得像《詩經》!」我以為這是裴老師以人格在誘惑我,她大笑,覺得這種說法很「比興」。她不像國畫裡的大美人,主編台大中文系刊《新潮》時,學美編的朋友看著她的大特寫吃了一驚:「怎麼這麼像男生?」,還好意在刊頭照上,為她畫一個擬真的髮髻,出刊後,我幾次看著這照片,還是覺得「裴老師的本色」最美!
上完感性的《詩經》後,接著選修裴老師另一門理性的《戰國策》,課堂上著魔似的沉迷慢慢消失,課堂外的對話,仍延燒著《詩經》的演繹和聯想,就這樣和老師越來越熟稔。有一次,老師包水餃,約了離家住宿舍、想來食無定所的我一起分享,鄉下孩子多半有點害羞,用餐時一直聽見房間傳來敲門聲,始終不敢多問,成為吞嚥間的「懸案」,因為敲門聲拉得太長,讓人不得不鼓起勇氣追問,老師笑咪咪地解說:「是糜先生。他講的話,你聽不懂,我把他鎖起來。」
把國寶般的糜文開先生鎖起來?不得了!這真是讓我大開眼界的「婚姻實相」。我慌慌張張站起身,結結巴巴地哀告:「這不好吧?他中午吃了嗎?還是讓糜先生出來一起坐坐,我可以假裝聽得懂。」
迎接糜先生參與這場下午茶會,平凡簡單的日常忽然錯生出非常「詩經」的春甦爛漫。糜先生退休已久,喜歡在裴老師上班後,悄悄跟在她身後,坐在文學院外的荷花池邊,聽老師上《詩經》,他的鄉音不好認,我倒是聽懂了他對老師說:「我喜歡聽你唱歌。」
十五國風都是民歌,老師的音頻脆而響,輕易搖醒了一條河流的想像,沿著水的蜿蜒,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生命的交會和撞擊,充滿鮮燦生機。就在糜先生對她上課的溫柔評點間,裴老師嘟著嘴說:「我要是知道你在外面,我就多講點壞男人的詩。」
「終風且暴,顧我則笑;謔浪笑敖,中心是悼 」這類傷痛卻又無悔的纏綿,佔了《詩經》很多篇幅,簡直都是足以翻拍成連續劇的傻女孩癡心故事。裴老師這時的神情,超越年齡,褪下傳道授業的厚重負擔,不是為天下傻女孩「向負心漢討公道」,只是在簡單日常裡,向丈夫撒撒嬌。
他們的年紀有些差距,各自在生命轉彎處經歷不同的浮沉。裴老師四十歲實在沈剛伯家遇見糜先生,聽糜先生講了一大段話,只聽懂最後一句:「我說的話,你到底懂不懂啊?」,因為鄉音隔閡,大半心情聯繫都靠泰戈爾短詩般的文字往返,反而成就了「王子和公主」的文學佳話。糜先生過世後,怕老師吃睡不寧,我帶了簡單的午餐拜訪,陪老師吃飯。我們如常吃飯、聊天,複印著〈鄭風.緇衣〉裡的尋常生活,宛如一件穿起來很舒服的老衣服,一點一滴,飄散著我們熟悉的味道,老師平靜地說:「他先走,比較好。如果我先走了,我想不出他該怎麼辦?」
糜先生的形體不在了,裴老師拆掉家裡的隔間,客廳變得好大,牆上掛著糜先生的放大照片,還訂製了一張特大的桌子,從此以後,她就在糜先生眼前,讀書、寫字,並且開始專注地畫畫,仿如用一個人的眼睛,收納兩個人對天地安好共同的領略,傾心相待,這樣就過了一生。
大三時,接編台大中文系系學會的中文系刊《新潮》,籌集日間部三個年級和夜間部五個年級,分別負責四個單元的文編和美編,我獨自負責韻文專刊,設計了裴溥言老師的專訪,親自找照片、配插畫,循著老師的成長時間軸,一點一滴摸索、重建出這些、那些十足魅惑著我的生命故事。發表〈永不寂寞的歌者—裴溥言老師側記〉時,我二十歲,在美麗的大學花城裡,感受裴老師藏在六十歲身體裡不老不朽的詩經魂魄,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結實覆葉,宜其國族室家,賁張著鮮嫩美好的青春純粹,同時也站在生死邊緣,見證她面對外在風雨的掙扎奮鬥,見證糜先生在裴老師心中「生相依,死相隨」的精神依戀。
後來,我專事採訪撰述,在工作中迭有進益,慢慢寫出簡淨而充滿意象的人物勾繪特色,時而接受一些大專新聞科系學生的採訪寫作訪談。有機會回顧起這篇人生中的第一次人物訪談,仍然在青澀中咀嚼出難捨的珍愛,也許是因為這份稿件裡,藏著青春時代的無限溫暖。
2. 永不寂寞的歌者----裴溥言老師側記(台大中文系刊《新潮》,1983年)
世間種種,總是一種美麗。陽光輕輕在粉白的頰上刷過玫瑰紅的色澤,嬰孩的臉就像汽球一樣吹得神氣、飽滿。等蒙昧的眼睛看到了寬闊的大地,就快樂的張開嘴兒唱歌,從三千年前的〈關雎〉開始,反反覆覆,把我們心中的愛與寬容唱了出來,整本《詩經》,就是歌唱的歷史,從〈周南〉到〈豳風〉、從遠古到現代。
隔著三千年的時空。《詩經》的歌聲仍然響著,她就站在文學院二十教室的講臺上,一遍一遍敘說著夭夭桃花、喈喈黃鳥曾是怎樣動人的歌吟,每次,總讓人誤以為回到一片荇菜參差的河濱,活活潑潑的生活著。
比較起來,不是不愛唯美浪漫的文學世界,而是《詩經》裡的寫實精神和生命韌力,更能讓人感動,於是她選擇了《詩經》做一生的吟詠,一次一次讓《詩經》在我們心中活了過來。
她就是裴溥言老師。對我們而言,老師也像一本《詩經》,隨時翻閱,可以讀出一大堆叫人驚奇的豐富。
「溥的意思就是大,我老伴說我是大言不慚。」她說得那麼愉快。而我們寧願相信,溥言是個好名字,回顧她的生命歷程,縈繞著對國家、對民族無私的愛,彷彿從她出生開始,為眾生執持正言的期許,就天經地義的成了她的名。
她身上留著歷史的痕跡。諸城逃難的時候,為了逃出日軍的包圍,南城門亂得不得了,混亂的人群湧向城外,城外的路兩旁是溝,親眼看著自己的同學、鄰居跌入溝裡,她忍著心中的酸苦,踩著腳踏車載著祖父跑,沿路上丟行李,就這樣跑了六十里,這時參加游擊隊的渴望在她心中醞釀,不斷擴大,學也沒去上了,國家亂成這樣,還讀什麼書呢?
為了安頓祖父,她就跟著祖父生活在「茶話山莊」裡,漫山的杜鵑和櫻桃,讓她激動的心寧靜下來,開始收拾著舊日的書本,準備考高中。
曠廢了整整一年的學業,她用最大的精神和毅力去讀它,然後以令人難以相信的優越成績進入天津燿華中學。當時全班第一名可以保送燕京大學,她就拚命考第一。直到三十年十二月八日珍珠港事變後,燕京解散,她的希望落空,而天津局勢更緊張起來,原先地下抗日工作人員是利用英租界的掩護四處活動,她就常在深夜幫助父親翻譯密碼電文。單純的學生生活已經無法挽回動盪的時代,這時候她表現了少見的堅強和勇氣,把情報記在腦子裡,單槍匹馬闖到北平去。
後來,日本的魔爪隨著漢奸的導引越迫越近,天津就只留著她和妹妹兩人。除夕那天,她們等著父親回家吃年夜飯,日本透過英國工部局派人來抓父親。不曉得是那裡來的勇氣,她神色自若的說著假話應對,根本不懂得什麼是害怕,只知道穩定的支持下去,等那些人一走,就嚇得全身發抖,牙齒不自主的得得作響。
這時候,她已決心往南方去,因為她深切體認到往南方的路艱辛漫長,從此她不斷訓練自己走路的體魄,等機會一來,在民國三十一年戰爭正激烈時,冒著連天的炮火,在槍林彈雨中艱苦跋涉。時而睡豬圈,時而睡靈堂,又曾攀越人跡罕至、古木參天、土匪、老虎出沒無常之天目山。輾轉十一省,歷時三、四月,才到達陪都重慶。她接受保送進入女子師範學院後,魏建功先生指導她寫論文。後來魏先生應邀到臺灣任臺大中文系主任,請她到臺大當助教,那時記憶中的臺灣,只是小學教科書上的一頁詩歌:
臺灣甘蔗甜如蜜,痛我國人不能吃;
臺灣樟腦香如芸,痛我國人不能聞。
面臨著這樣一個人生的抉擇,她並沒有動搖多久,等國語推行委員會包船到臺灣,她就冒同學的名上船,而在那樣一個異地裡,開始了另一段跌宕起伏的人生。
幾十年的歲月流了過去,把一個青澀的少女,拉拔成一個聰明美麗的外交官夫人,和一個受人敬愛的師長。外交官夫人和老師這兩種身分的更迭,她還是適切的在人生舞臺上扮演著成功的角色,她說:「當然我喜歡自由無礙的生活,可是有時候,一個人做事,不是問你願不願意,而是問你應不應該做。」
也許,當我們去做一些應該做的事,就有了永恆的幸福。幾十年簡單的生活,養成了老師知足常樂、無欲無爭,不論他人是非的闊達胸襟。於是老師有了另一個好名字:「普賢,是我老伴給我取的名字,他說我長得像普賢菩薩。」
我們相信「面由心生」的老話是不變的大智慧,老師長得相好,自然也是因為心好。
「世界上有兩種愛是絕對無私的:一種是父母對子女;一種是老師對學生的愛。看到學生好,心裡好高興,至少總希望學生不要變壞。」老師噘起嘴來,總是讓我想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你們考不好,我就很生氣,是真的生氣啊!你們都不肯下苦功去讀書。」
她就是這樣,一心一意的希望學生好,求學有求學的期望,做人有做人的要求,即連課堂桌椅上的隨手塗鴉,她都覺得痛心。的確,我們不曾經歷戰亂的艱苦動盪,再加上物質文明帶來的逸樂豪奢,表現出來的生活型態,總讓老師有教育失敗的感慨。
要我們學會她們那時代「晚食當肉,安步當車」的生活哲學當然不容易,但每一次與老師接近,心裡就有了無限的仰慕與期許。回想起第一次看到老師,是在國立藝術館的夜裡,自風中、雨中,她與糜文開先生一步一步扶攜而來,她在臺上演講,他就坐在一旁靜靜的陪著她。二十餘年的時光,他們一道讀書研理,一道走過黃昏黑夜,互相依靠、互相寬容,未嘗稍有齟齬。就在一個風雨的夜裡,撐著一把小小的傘,雙肩共同承起不滅的希望和理想,我一直在想,是不是就在這扶攜的剎那,老師就懂得了什麼是幸福?
「什麼是幸福呢?不過就是一家人都平平安安的。有時候在晚上,我起身看書,全家人都睡得安安穩穩的,心裡就覺得非常滿足。我讓我的女兒都學鋼琴,因為我喜歡彈鋼琴的時候,一家和樂融融的氣氛。」聽老師這麼回顧,我們懂得了老師是一個幸福而且懂得惜福的人,所以,她把很多很多的愛分給別人,不但在課堂上教我們,更用她整個人來教我們。
我們跟著她讀《詩經》,因為《詩經》是生動寫實的先民歌吟;我們跟她學《戰國策》,因為《國策》的文章氣勢充沛,人物有很好的個性,可以學會思考。除此之外,我們跟她學著愛自己、愛人間、愛眾人。長長的生命裡,她給了別人很多很多的愛。這些溫柔與關懷在人群裡醞釀、發酵,然後在每個人的心間擺著些感動和謝意,再悠悠柔柔的流了回去,匯聚成祝福,流到老師的周緣,讓她知道,幸福不曾枯竭,真誠的人永不寂寞。
文成之時,糜先生(1908~1983)已經離開了他關愛的大地。裴老師默默承起酸苦和痛楚,在她心裡,能夠看到糜先生平靜安詳的終其天年,那麼酸苦和痛楚寧願由自己承起。可是,「角枕粲兮,錦衾爛兮。予美亡此,誰與?獨旦」是何等的哀思?「夏之日,冬之夜」,終有她永遠的追念。
賞詞章,如兄如弟,往常琴瑟和諧,傷時短;
研義理,亦友亦師,今後天人兩隔,苦日長。
這是她從內心真誠流露的輓聯。
我們給她最多的愛,不過就是鞭策自己成為一個好人。敬她、愛她,永遠……
3. 予授子之粲兮!
畢業後,得閒和紅學癡人康來新聊起中文系生活,她問:「和哪位老師比較熟?」
「裴溥言老師吧?」還在心裡惦量著「熟」的定義、秤度著和裴老師到底算不算「熟」時,康老師已經爽朗地接:「噢,專攻《詩經》。」
那真是個美好年代,經師就是人師,和哪一位老師相熟,身體裡就標示著印記,戰戰兢兢,一點都不敢讓老師丟臉。在台灣,五年級的孩子「享用」了一段最美好的溫潤歲月,沒吃到太多過渡政府的苦頭,經濟慢慢起飛,搶先了很多機會,還薰染著幾分舊價值的芬芳,而後輾轉在幾個不同的職場,摸索著自己想要做甚麼?編輯,廣告,採訪,茶藝,西藥,藝文雜誌,時尚月刊……,每有餘暇,總想起還在適應「單身生活」的裴老師,不知道過得好不好?
和裴老師見面,她最喜歡「請吃飯」。也許,對一個孩子的愛寵密碼,就藏在「還,予授子之粲兮!」的日常心安。印象最深刻的是,有一次老師約我吃「Pizza吃到飽」,一進門就問我:「午餐吃得多嗎?我中午沒吃,這樣,才可以吃到更多不同的口味。」
「不好吧?老師的年紀好像不應該吃太多奶油。」我遲疑著,她卻十分雀躍:「不會啊!我甚麼都可以吃。」
坐在Pizza餐廳,服務生端著大大的烤盤,每一趟經過我們身邊,老師總是興高采烈地端詳盤中剛出爐的各種口味盤飾,試了又試,不想錯過任何一種沒試過的口味。很多人把裴老師當做恩師、慈母、恩人、教母,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她只是一個孩子,自在地在這場華麗的人生旅行中,盡情揮霍著好奇和歡愉。
那些時,僑光堂附設的食堂充滿家常情味,喜歡對外廣告「裴老師美得像詩經」的我,朋友們一個一個慢慢都跟著我,變成「鐵桿裴粉」。帶新朋友一起去「參拜」傳奇人物,裴老師就近領著我們在僑光堂用餐,她熱情地舀了匙麻婆豆腐,拌在朋友碗裡,朋友有一種奇特的「潔癖」,為了保持白飯的「潔白晶瑩」,奮力扒盡麻婆豆腐,連汁帶料,清空碗中領地,老師一看,可就開心了:「你喜歡吃麻婆豆腐?」
裴老師是個即知即行的行動派,火速又舀了兩瓢麻婆豆腐,我朋友也不是輕易認輸型,更加速在碗裡「清除雜物」,一下子扒完了整碗飯。老師終於恍然大悟:「哦,原來你喜歡吃的是白飯,沒關係,多吃點,飯還很多,服務生,再來一碗飯。」
很多年過去後,朋友在我想念裴老師時做了評點:「哦,裴老師也是我一生中最難忘的人。那一餐,可能是我吃過最多白飯的一餐。」
這真是典型的「裴式風格」,讓人深刻領略「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的豐沛熱情,紙上學問都變成真實的生活情趣。
4. 考槃在澗,碩人之寬
有時候我會想,生命的安排好神奇。我在老師60歲時選修了她的課,站在一個特別的時間點,短短幾年間,看她在同一年失去父親和依靠了半輩子的糜先生;又看著她在65歲時從台大中文系退休,離開一生摯愛依存著的台大中文系,而後慢慢在人生的熟年階段摸索、轉型,仿如一份禮物,讓我明白了,甚麼是最美的時光。
裴老師的父親裴鳴宇(1890~1983),曾任山東省參議會議長,後在台灣擔任國民大會代表,直到和糜文開先生同一年棄世為止。裴門一門書香,各自書寫著動人的生命故事,元配裴夫人育養了裴淵、溥言和淑言,裴老師總認為哥哥文章、書法和詩都比她好,妹妹最有才氣,十八歲時填的詞就被贊為「才女」;第二任妻子生裴源和潤言、深言姊妹,深言和哥哥裴源的同學陳映真相戀而又分開,兒子是台語歌手施文彬;第三任妻子的一子二女中,裴洵言即小說家裴在美。
我出了幾本小說集後,裴老師不經意問我:「裴在美,寫得好不好?」在雲淡風輕的對話裡,我咀嚼著千萬種說不出來的惆悵滋味,只覺得對老師再多的疼惜都不可能化為文字,只能噙咬在心裡,有一天在幽幽還魂的小說裡,為她嘆一口氣。直到讀著《洪業傳》作者陳毓賢的文字:「裴教授的父親一定很疼愛這聰明可愛的大女兒,但我六十年代在台灣四年,裴教授從沒向我提起她父親,更沒有讓我知道她父親也在台灣,而且是國民大會山東代表裴鳴宇。我第一次聽到裴教授有個父親在台灣,是2008年加州大學聖塔芭芭拉分校開了『白先勇《現代文學》與現代主義國際研討會』,有位美女作家裴在美從西雅圖來,我到機場去接,對她說,姓裴的人很少,我倒認識台灣一位裴普賢教授。她說那是我大姐。我聽了差點把車開到溝裏去,怎麼可能?我跟她相當熟,她比我父母親大,而裴在美比我年輕多了!原來她們父親很複雜,裴教授讀小學時,他已在青島另娶了個妻子, 生下一子二女,裴教授在《溥言雜憶》裡談到1937年在諸城年幼的弟妹,是這姨太太生的,但這女子很年輕便去世。裴鳴宇後來到台灣又組織另一個家庭,又有一子二女 ,裴在美最小。」
終於,可以藉由這些疼痛往事,驗證裴老師最了不起的地方,她從來不訴苦、不抱怨,過得好或不好,都是「自己的人生」。原來不願意走入婚姻的決心,在遇到糜先生後,認真經營出不朽不死的愛情;沒有父親支援,她也接了母親孝順一輩子。
疏離卻仍是至親的父親離逝時,她送了我一份她的兄弟裴源先生所寫的〈揮淚話嚴君〉,全文5500字,素樸簡淨地勾勒出父親的形象,稿件上留著老師校訂過的熟悉字跡,想像著她隨著這些字句,如何走過一段一又一段她錯過或參與的大歷史,情意真切。
退休後,日子換了顏色繼續。裴老師發表了充滿活力的新生活感言:「65歲以後,坐公車不用錢啦!」,而後「即知即行」,隨即邀我一起坐公車,熱情觀察著不同地域展現出來的生活差異,滿心歡喜,和她的「書齋研究」做對照,我們坐到終點站又繞回來,再換一趟不一樣的公車編號,拼組著她的「觀光公車」拼圖。很多年、很多年以後,移民美國後的裴老師,一如剛退休時那樣興高采烈,總是一遍又一遍相邀:「來美國嘛!我一個人,住我這裡很方便,我們可以去報名觀光巴士一日遊,這附近很多國家公園耶!」
想起那些時我們坐公車繞過的路徑,歲月並沒有磨蝕她的真醇豐美,她總是「吾道一以貫之」,整個世界都是她的觀光公園,她的熱情和活力,把身邊的人事物都積極正向地糾纏在一起。看電視,遇到任何主播、演員念錯字發錯音,她就不厭其煩地註明時間、節目、錯字,詳解勘誤,並且附上一本字典,直到電視台管理處來信:「裴教授,請勿再寄字典來,我們都沒地方放了,而且他們都沒有看。」
移居美國後來回機場,她大包小包,為好多人帶禮物。台灣的行李輸送平台很高,上下行李非常不便,尤其對熟齡旅客更是高難度挑戰,裴老師沒有抱怨,只是認真地給民航局寫信,附上往返國際間不同機場中各種方便而人性化的設計說明。最有趣的是,每當台海危機發生,她總是會語重心長地寫信給中共總理,為兩岸和平提建言,還一本正經地影印這些信,和我一起「參詳」。
只要中共總理一換人,她就換了對象寫信。海峽另一端,究竟有沒有人認真在讀她的信?這麼多年,答案一直無解,只是一點一滴累積出裴老師在我心中永遠「行動第一」的生命高度。無論人在那裡、世界如何變遷起伏,她的心永遠寬朗自在,如〈衛風.考槃〉,無論在澗、在阿、在陸,獨寐寤歌,永矢弗過,永遠自歌自舞,不改其志,也不改其樂。
5. 君子于役,茍無飢渴
現在讀中文系的人,很可能只是考試不如意的一次妥協。在我們生存著的那個「古代」,台大中文系,可是在聯招盲填中排序佔先的天之驕子,臥虎藏龍,每個人都可以從無到有,在不可能的懸崖邊崖開出美麗的花色。
摯交惠琴在半年語言學校苦讀後,考進名校早稻田大學主修廣告,在她即將畢業前的盛情邀約下,我才得有機會,在東京生活一年,修習日語、閒走閒逛,夜裡寫稿擲回台灣換稿費謀生活,慢慢孕養著經營創作坊的各種可能。創作坊成立後,老師不知道我這是跟著惠琴「附驥尾而涉千里,攀鴻翮以翔四海」,總誤以為我很能幹,常常異想天開,和我分享著各種各樣關於未來的想像。
不知道眭澔平有沒有上過老師的課?有一陣子,她喜歡「報告」這個台大才子多才多藝、全面嘗試的生命風貌,突顯出她對學生們的期待;在老師家,偶遇不是中文系、卻和老師保持友善關係的劉金純,她創辦「心理動能諮詢中心」,讓裴老師很欣慰,總希望孩子們可以自在地活出自己的色彩,日後讀起她在感情上的諸多磨難,總深深惆悵,她在裴老師心中曾經這樣美麗,怎麼就錯過了好好活著的希望呢?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也戴著「裴老師的眼鏡」,深深酖慮起孩子們的未來。腦子裡迴響著〈王風.君子于役〉,不確定孩子們究竟該如何求生?日後會散落在哪裡?只期盼大家過得好好的,茍無飢渴,無災無難,在每一天結束後,如夕陽溫緩,安安穩穩地守著一個家。越來越能體會裴老師的心意,她關心每一個孩子畢業後的出路,習慣把孩子們的成績打得高分一點,讓大家畢業後的成績單「好看一點」;她氣憤為什麼只有師大國文系畢業生可以教書?在民風還很素樸的遙遠年代,就希望我發起一場「教師資格解嚴」大遊行,在她眼中,台大中文系的孩子們程度更好,更值得當一個好老師。
我一向自閉,發起遊行,當然不是我的強項。不過,當我發現勇於嘗試各種生命跋涉的裴老師,拼出出革命、外交、學術……這些不同的生命拼圖,還有一點小小的盼望,想開個畫展,我就開始設想,如何完成她這個美麗的願望,為她精彩的生命拼圖彩繪出另一片小小的鮮色?
幸運的是,不擅大肆周旋的我,人際互動既清且簡,和桃園縣議員謝碧春和台中文化地下總管陳憲仁這兩位摯交談起,在他們剛好使得上力的「最美的時光」,協助裴老師舉辦了從桃園到台中的巡迴畫展。台中展場路程稍遠,幾乎都靠陳憲仁幫忙;桃園展場較近,除了盯現場,在籌備期間也歧生出許多有趣的想法,文化中心美展室的邀請帖印好後,我又想起,老師可以在她的山水畫間,來一場詩經講座,宛如歲月魔法,足以召喚出國立藝術館那夜和老師初相見的華燦溫暖,於是,我又在上千張請柬展期邊,手工寫上演講預告,想盡辦法為老師辦了個記者會,邀朋友們來聽講、看畫,有點閒情的人,最好還可以買幾張畫。
記者會當天,我到得很早,穿著牛仔褲束起頭髮,像個小工人般張羅著每一個小細節,直到老師的愛徒張寶三把她送到現場。站在台下,極易入迷的我,開心地看著台上「美美的女主角」,如《詩經》雅頌般雍容華貴,輕聲致詞,搖曳出國風的寬闊餘韻,這時,我聽到麥克風傳出裴老師內舉不避親的「廣告詞」:「我的學生黃秋芳,《詩經》也講得很好,現在,我就讓她上來跟大家講一小段。」
像她退休後鄭重推薦得意門生洪國樑接手《詩經》課程,在即將開講《詩經》講座之前,她也想「拉拔」我這個廟堂之外的野孩子。戲已經開場了,我既不能扭扭捏捏撒嬌推辭,更無法當著這麼多現場觀眾整理頭髮、換上「長裙戲服」,就這樣蓬首站在穿著旗袍戴起珍珠項鍊的裴老師身邊,簡單講幾首我喜歡的詩經片段,並且「耳聰目明」地發現,已分手的前情人正靜靜站在台下,看我這突如其來的「即興演出」,讓我更加領略,「溥」的意思就是大,我成為另一個「溥言」,在生命長河的曲折河岸,自在地大言不慚。
這就是裴老師天真的善意。我們這一生,有太多「君子于役」的悲抑無奈,她多麼希望,無論在任何時候、到甚麼地方,所有的孩子們,不只「苟無飢渴」,更要發光發亮。
裴老師移民美國後,我們也在身不由己的「役途」中,慢慢失去了聯繫。後來,不經意間聊起裴老師的思念,朋友把在畫展中買下來的四幅春夏秋冬系列連作轉送給我,看著那熟悉的筆致、細致的畫韻,忽然浮起「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雞棲于塒,日之夕矣,羊牛下來。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的微微疼痛。
我們都以為,這就是人生,誰不是在人生的行旅途中,一路丟失了我們最珍貴的收藏呢?唯獨裴老師不是這樣。
6.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2003年,情人節前一天,收到一封最美麗的信,如果沒有堅韌而充滿行動力的人格特質,我可能就錯過了此生最美好的禮物:
秋芳:
由國文天地211期獲知你是「文化工作室負責人」,我想就是我的學生,曾在桃園邀我開畫展的黃秋芳。多少年來我一直惦記著你的情況,如果我沒有弄錯,請你抽暇給我來一回信,寫明你的通訊處或告知你的電話號碼,也好聽聽你的聲音。
祝
春節康樂 裴溥言 一月28日
收到信,幾乎為之瘋狂,就在這「失而復得」的瞬間,我才知道,自己有多開心!
我這輩子,從沒有好好讀過書,唯獨《詩經》,一讀再讀,自己讀,也辦讀書會共讀,甚至開辦兒童作文班讓孩子們從小就開始走進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的那一條美麗河岸。每翻開書頁,那一字一句都是裴老師的影子,在詩的吟哦間,隨著一首又一首縈繞在天地間的情歌,寧靜闢出時光隧道,輕輕地,走向美好往昔。
曾幾次向台大舊友打聽裴老師的消息,也幾次掛電話到美國相尋,只是,舊電話已然失效,心裡存著缺憾,以為這輩子最珍惜、也最深藏在心裡的人,應該消失了,只餘下每到春節、教師節、母親節時,一次一次的想念,沒想到竟然是裴老師找到我。此時,她屆滿82歲,比較一下我們身邊的八十耄老,應該都在外勞扶持下,數算著日子等子孫回來相陪吧?唯獨老師這樣有勁,活得鮮烈燦爛!
這一年的情人節,向朋友打聽到UPS郵件往返只要一天,也就是說,同樣在情人節的美國時區,老師就可以收到我的包裹了。我選了幾本這些年出版的小書和論文抽印本,註明幾件老師可能會關心的「實況報導」。這一次,我分外珍惜地學習裴老師影印回信,現在重看,還是生起了無限溫暖:
這些年,老師身體好嗎?還畫畫嗎?前陣子才拿出老師的畫作出來欣賞,看老師的信,字體遒勁,感覺很棒!視力好嗎?很久以前,聽臺靜農老師說,視力不好不能讀書,夜裡又睡不好,真覺得人生很苦,聽了非常不忍,老師現況呢?
看書會不會覺得很吃力?寄上幾本書,能看就看,不能也不必勉強,不過是想讓老師知道這幾年我的生活軌跡,差不多就收藏在這幾本結集裡。
我還沒有結婚,和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住了十五年,真有種相依為命的感覺。日子仍然美好著,充滿安閒舒適的情味,住在山區,每天有小鳥清風相伴。做了10年文化工作室,辦了很多活動,得過桃園縣好人好事表揚。前年,開始讀起兒童文學研究所,暫時不打算工作,沒有目的地讀幾年書。上個月,剛出版地少年小說《魔法雙眼皮》是嶄新的領域。
老師從此長住美國了嗎?有沒有回台灣計畫?每次經過舟山路,都會想起和老師共處時的點點滴滴,老師請吃的飯、說的話,和您一起等公車,看人間種種在我們眼前來來去去,我從國中一年級失去了母親,在心裡隱密的角落,一直把您當做巨人,當做經師,當做人師,當做燈塔,更重要的是,當做一個只放在心裡、只有自己知道的,母親。
也說說老師近況吧?您過得好嗎?糜先生離開很久很久了,老師身邊有人作伴嗎?日常生活,是誰在陪著您?又習慣做些什麼?琦君說,長住美國,只覺得寂寞。老師呢?是不是更能學會讓自己過得安定、滿足、美好?一如您長住在我心中的那樣,永遠真摯青春,永遠活力飽滿。
好希望有機會再看看老師、聽聽老師,我們,終於在思念千百回之後,連接上了,只能說,謝謝!謝謝您寫了這麼一封幸福的信給我,謝謝!祝您
平安喜樂
學生 黃秋芳 2003.2.14
瞧這信末日期,一來一回,就是一個月。多像古詩裡的纏綿反覆,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呼兒烹鯉魚,中有尺素書,長跪讀素書,書中竟何如?上言加餐食,下言長相憶。像寄出一封最珍貴的情書般,等著老師給我電話號碼,我也想聽聽老師的聲音。
一向散漫得毫無收藏章法的我,大半藝文前輩的往來信件和書畫贈幅,都在更迭遷徙中散佚,總以為青春流離,都是常態,很少清醒地握住掌中的幸福,直到斷了音訊、失落了生命中極為珍貴的一小片拼圖碎片後,才理解「重新擁有」是何等稀有的祝福。趕忙給裴老師打電話,她居然說:「你別打來,臺灣電話費太貴啦!我從美國這邊打過去,便宜多了,我打給你。」
「不用啦!老師,聽你的聲音,比甚麼都珍貴!」腦子裡浮起她說著「只有父母親和老師可以全然無私地愛一個孩子」的溫婉神色,真感動。我以為「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是絕美的情懷,老師卻逆轉「縱我不往,子寧不來?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的任性乖隔,喚醒「青青子衿,悠悠我心」這如天空、如汪洋般的無限從容溫舒。
7. 呦呦鹿鳴,食野之苹
2004年的白色情人節,約好到台北看裴老師。出發前通電話,裴老師開心地嚷:「快快來!」
多年後重回,地景改變好多,舟山路變成台大私有的行人徒步區,以前我們聚餐的「僑光堂」變成「鹿鳴館」。怕我找不到,老師就在路邊等我。這一年最美麗的「情人節禮物」,就是剛出版的《溥言雜憶》,老師循著我大三時寫的那篇採訪稿的時間軸,一點一滴,重新拼組往昔,書中附了兩篇學生回想,還笑咪咪地叮嚀我:「你不要以為你寫得比較好,有甚麼了不起,你深受台大中文系教養,又是作家啊!」
和老師相較,我們誰也不敢稍有一點點自恃自矜。後來她幾次回台,我們一起吃飯,隨口閒話,福華飯店,懷鄉火鍋……,不同的飲饌日常,都是老師買單。我們長大了,只是,回到她身邊,仍享受著被她照顧的幸福,每次她都笑著說;「我買很多餐券。」
有一年,她買了60張「春天素食」餐券。吃飯席間,老師忽然說:「前天和老朋友一起,用了6張;昨天,我和中文系師生聚餐,用了20張;今天就只用兩張。」
「噢!好榮幸。」我大笑!照中國人的虛歲算法,老師也85歲了,卻帶著「邀功」的神情,簡直像個孩子。這時,我才察覺,多年後重新和老師聯繫起來,我們對話的模式,已經從「欲報之德,昊天罔極」的尊卑禮貌,慢慢拉近到「呦呦鹿鳴,食野之苹」的閒逸歡愉。
老師很喜歡做心理測驗。我常把通過很多「樣本」,執行起來有趣又意思地簡單心理測驗,陪著老師「玩」。比如說,看到蟑螂怎麼辦?我的碩論指導教授林文寶說:「把牠吃掉」,裴老師卻說:「不管她。」
「哦,這代表你對情敵的態度。」我一說,老師笑彎了眉眼。問老師踏進森林裡看見的第一隻動物是麼呢?老師說:「老虎,不會讓人害怕,很溫柔的老虎。但是,不要惹牠,要是越界,牠可是很威嚴的。」
「這隻動物,就是你的生命投射啊!這樣溫柔而威嚴,但是在尊嚴邊界面臨挑戰時,又會不顧一切堅持捍衛。」在我還來不及全部解說之前,老師一連串地驚喜:「好準,好準!」,並且開心得像個孩子:「從來沒有人這樣跟我說話耶!」
這是我們一家人愚忠愚孝、長期伺候老爸養成的「彩衣娛親」的特殊專長啊!和裴老師重新聯繫後,她的生命故事,大量侵入我的世界,教書時以她做生命典範,聽朋友訴苦時用她做激勵樣本,回家陪老爸時,除了分享裴老師的人格,更希望父親每天想三件美好的事,當作「生活作業」。
裴老師大我父親五歲,選擇和女兒分開住,保持獨立空間,這樣,她可以常常招待學生朋友,也可以享受不必讓人擔心的心情自由。她常邀我一起報名旅行團,我雖不曾成行,卻在她的行程分享中,享受到陽光強韌的生命力。以她這種年紀,沒有照顧陪伴,想參加「九寨溝」行程,簡直是「不可能的任務」,她卻兀自興高采烈,邀請旅行社行政人員和她「競走」,看誰先走到對街,如果她贏了,可得讓她報名成行。
有時我們一起翻讀她的旅行照片,聽她分享「天涯遊樂」;有時會聊起學生時無從想像的「熟齡憂患」。裴老師發現我有睡眠障礙,忙不迭地「貢獻」太師母以前吃的安眠藥。這……,我能接甚麼話呢?太師母在幾十年前就移居天界了耶!我們還要繼續吃她留下的安眠藥嗎?裴老師積極保證:「我吃了十幾年,也沒怎樣啊!安眠藥不會過期,母親走了以後,還剩下好多,來,這給你,還有好多噢!」
別人看我們,甚麼都開心,不知道在一個人的時候,我們都跋涉在深邃黝暗的夢國,奢求得一好眠而又不能。英國人針對睡姿做心理分析,有時老師打盹,身體微側彎曲,這種「胎兒睡姿」非常美型,揭露她外表堅強、內心敏感的世界;年輕時人人笑我睡如木乃伊,四肢伸直、雙手緊貼身體兩側,這種「軍人睡姿」性格細緻、神經質、不易入睡,對事觀察入微,而後我慢慢變成「海星睡姿」,據說呈現這種睡姿的人,平易近人、樂於助人,較容易相信別人,雖然交友廣闊,並不喜歡成為鋒頭焦點,是非常好的傾聽者。
睡熟的樣子,我們自己看不見,只能姑妄聽之。不過,生命河道能夠從「神經質」慢慢轉彎到「傾聽助人」的寬闊恬美,也許也是裴老師的祝福。她這一生,沿路光影映現著《詩經》般的真誠歌詠,一段又一段民歌,慢慢放大,像送給天地的情歌,《詩經》這本厚厚的情歌集也在時空的並置和穿梭中,成為不朽的情書。
多希望我也跟著裴老師,感受無邊無涯的真情,一年又一年放大了愛的可能,和天地一起共振行吟,宛如遇見她,天始圓,地始方,至此可以安心到天荒地老。後來,讀了洪國樑老師〈是恩師,也是慈母----記與裴溥言老師交往的點點滴滴〉,深受感動,一直覺得洪老師低調地做學問,讀著他真情流露的性靈文章,簡淨的語言,純真的感情,美得像《詩經》,算得上是裴老師嫡傳的「詩經掌門人」,對照起老師口中和「老朋友」一起用掉的6張餐券,很可能就是他。
呦呦鹿鳴,食野之苹。我們這些戰戰兢兢被老師愛著疼著的每一個學生,在流光的鍛鑄中,不知不覺,被她欽點成「亦師亦友」的華麗國度,這就是我們一路行來,最美的勛章了吧?
8.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
裴老師遞給我安眠藥的現場,就在「立德尊賢會館」。移居美國後,裴老師深覺台大教授宿舍之不足,即使屋子裡藏著這麼多記憶,仍主動辦了還屋手續,回台後的相見據點,改在餐廳或旅店,讓我不斷想起國父上書李鴻章的救國四大綱領:「人盡其才,地盡其利,物盡其用,貨暢其流」,這是她用真實人生踩踏出來的救國綱領。
從中國播遷至台,百廢待興,裴老師白天在台大當助教,晚上四處趕家教,就為了盡快接媽媽和妹妹到台灣。有一次,家教回來遇上豪大雨,躲在大戶人家窗下避雨,隔著窗玻璃看進去,才發現那是父親的家,父親和異母妹妹在溫暖的光影裡閒話。這不是安徒生〈賣火柴小女孩〉溫柔而絕望的最後窗口,而是記憶裡一葉又一葉細細碎碎的悲傷,成為裴老師的滋養,讓她學會更勇敢、更堅強地守護幸福,讓更多人因為她而美好。
2004年,陳水扁連任,裴老師是山東人,我們坐在台北「大連酸菜白肉鍋」,聽她在這持續近兩、三個小時間罵陳水扁。我其實是個堅定的「兩黨政治」信徒,一黨獨大,終究不是國家之幸,1989年鄭南榕創辦的《自由時代周刊》因刊登許世楷〈台灣共和國新憲法草案〉涉嫌叛亂,為了表達「百分之百的言論自由」,以自囚和警方的強行拘提對抗,我跟著許世楷、江鵬堅等同情鄭南榕的人,奔走在日本各地串連各國救援單位搶救鄭南榕,救援活動還沒得到結果,自焚消息傳到日本,那長久難以揭拭的淚痕,在政黨輪替後,生起了一點點希望的火苗。
聽老師斥罵民進黨和陳水扁時,我沒有對立的立場,只有由衷的尊敬。我們在漫長的一生中,因為信仰而完整,忠黨愛國,一直是裴老師付諸真實行動的堅強信念。她在青少年時投入革命行動,青春時為困窘的生活奮鬥,仍不忘社會公義。在台大,發現台籍學生在倉促的語言轉換中,競爭機會受到壓制,常在晚間家教後又打起精神,連夜在總圖書館為所有願意「加班夜讀」的台籍學生,加強從「ㄅㄆㄇ」開始的一連串華文教育。
直到現在,我們還可以在台大校友季刊〈勇於追求,忠於自已的呂碧霞女士〉專訪中,一窺往昔舊事:「文化有異,台灣的社會環境隨著日本人撤退,中國政府移駐而變換,其中言語不通、觀念和生活習慣不同影響最直接。語言問題首當其衝。我不會說寫中文,但是工作上需要,實際生活也不可缺,所以開始學習國語,那時我們向中文系一位助教裴溥言小姐求教,她為人熱誠又有耐心,我們跟著她像個小學生一樣,從ㄅㄆㄇ學起。」(詳見http://www.alum.ntu.edu.tw/wordpress/?p=2821)
這不是意識型態的操作,而是想要讓世界更好的大愛。她跟著糜先生出使菲律賓時,黨國資源有限,只能戰戰兢兢、節衣縮食,東南亞氣溫極高,怕熱的裴老師,每次開車都緊閉窗戶,假裝在吹冷氣,怕一開窗就被發現沒有預算讓外交官開冷氣,這樣,就會暴露出國家的窘促,她總是在宴會前小心躲進化妝室,擦汗上妝,再旋轉著雍容優雅的衣香鬢影間,宣揚「國家氣質」。
如果每一個人在選擇「忠黨愛國」時,放下意識形態,只問自己可以做些甚麼?在黑暗中,更能堅持「風雨如晦,雞鳴不已」,這樣的我們,是不是就有足夠的力量,大家一起共好?
9.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
2013年中秋節前,二十年前的學生家長踏進在創作坊,絮絮叨叨分享著養生行程:星期一跳舞、星期二瑜珈、星期三按摩、星期四輕旅行下午茶、星期五太極拳……。每一天的行程都很滿,繁複的課程表,連記憶力不算差的我都記不得,忽然,她停下來,在漫長的「養生報告」裡出現小小的逗點,驚奇地看著我問:「咦?老師怎麼看起來和二十年前差不多呢?都是在哪一個教室保養的?」
不知道為什麼,熟齡後,身邊開始出現各種「養生達人」,每個人都有不同的「早課」,日日一早花個一、兩小時,起身靜坐、做瑜珈、讀聖經、畫畫、寫毛筆字,尋找身心靈平衡。有個朋友笑說:「退休六年,出國四趟,購物買開心,花了兩百多萬,每一天這裡玩玩、那裡坐坐,喝咖啡,聊是非,品品紅酒,做做蛋糕,越過卻越像個洩了氣的皮球。」
這時,沉在這麼些「養生海洋」幾乎溺斃的我,果斷地抽出裴溥言老師的《溥言雜憶》,隨手翻了幾頁,就可以找到呼吸縫隙,穿出海面。我們如何為日日重複的自己,在一天一天越過卻越像洩氣皮球後重新打氣,最簡單的,就是去做一件又一件「原來不會的事」,只有透過艱難跋涉的奮鬥和完成,才能領略歡愉的成就感和深沉的快樂,並且願意付出,讓自己在自在呼吸的現實人間,就能化為千風,照顧我們還可以照顧得到的每一個人,像裴老師,她很少運動、更談不上建立甚麼有紀律的養生習慣,失眠沒甚麼大不了,她吃了幾十年的安眠藥都沒有副作用;她也不太運動,覺得很浪費時間,倒不如用來備課,多上一堂課,就可以對別人多一點幫助!
九十歲,裴老師提出一篇非常動人的「謝詞」;「我謝謝老天爺讓我沒有老花眼,可以盡情吸收精神糧食;也謝謝老天爺讓我沒有假牙,可以盡情吸收物質糧食。」
中秋節前,打電話給老師,就在老師一邊說:「我打給你,我打給你」、我又一邊「沒關係,沒關係啦!」的雙方交鋒中,我們聊起新加入團隊的麗雲老師,這學期就是以《溥言雜憶》做教學素材,和孩子們分享核心價值:「快樂,就是把快樂分享給更多人。」
「老師,我應該每個月打個電話給你,分享一下新故事,提供給團隊老師。」我一說,老師立刻感嘆:「《溥言雜憶》之後,我的故事就沒啦!我都92歲了。」
這時,老師開始聊起,在美國,她成為獨特而善心的「國學輔導老師」。最近有個澳洲留學生,想申請哈佛漢學研究,每天跟著她讀兩個小時的《詩經》、《論語》、《左傳》、《史記》、《戰國策》、《長恨歌》……,不但免費教學,還要準備講義,為了這兩小時,她要編寫十幾個小時的講義,整個月都不得休息,最後還替這個學生寫推薦信。
她說自己哪裡還有故事?電話裡的故事,卻洋溢著動人的笑聲和活力。這麼多年來,在美國,她教書法、教《詩經》,教所有大家想要學而又不容易學到的中國文學,很多人都問她:「賺了很多錢了吧?」她笑說:「哪有得賺?我都一路賠啊!不收學費,還要印很多講義,要不然他們怎麼買得到教材呢?」
名字,是我們一生的預言。老師姓「裴」,就是要「賠」啊!可是她賠得真開心。老師忽然說:「每次告訴人家我教《詩經》,現代人哪懂得甚麼是《詩經》啊?他們都問我,是哪一個教會?」
《詩經》,不等於「聖經詩篇」啊!來來往往的朋友們,大概都聽我轉述過裴溥言老師這個「《詩經》是哪一個教會?」的笑話。她當然不是為了要講笑話,但是,只有開心的人,才能一開口就是歡愉,因為,快樂就是把快樂分享給更多人。想起〈小雅.采薇〉,我們都經歷過太多波折起伏,這世界上誰不在「昔我往矣,楊柳依依」的青春活力裡,不得不落入「今我來思,雨雪霏霏」的集體悲哀?大部分的人,抱著「行道遲遲,載渴載飢;我心傷悲,莫知我哀」的往事惆悵,過了半輩子,裴老師的「養生妙方」就是,放下憂疑懼怖,安心活在當下,把「楊柳依依」的溫暖纏綿,繞逐成我們記憶裡的永遠。
10.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
那是2013年,最後一次和裴老師通電話。相交二十餘年,不斷聽我稱頌裴老師而加入「鐵杆裴粉」陣營的摯友賜珍,特意回台大總圖影印當年《新潮》裡的裴老師專訪,送我一個I-pad,下載Skype 並且預繳無限撥次的費用,讓我可以輕易和裴老師保持聯繫。我先是載欣載奔,大吼大叫卻又無從聯繫,而後就放棄「科技的便利」,反而愚蠢地活在「君子不器」,以「君子不會使用機器」沾沾自喜。賜珍驚奇地問:「你一次都沒用過嗎?」
這一空轉,和裴老師的連繫就斷了一千多天。原來,我曾經有一千多個機會可以和老師再說說話,而我沒有把握,像坐擁金山看它沉入海洋。裴老師一直健康又樂觀,我總以為我們還擁有無限遙遠的一輩子,賜珍接下來的疑問,讓我更加惆悵:「從2003年到現在,你一次都沒想過飛美看看裴老師嗎?」
想過啊!想了一遍又一遍。怎麼都沒有付諸行動呢?這就是我們都不如裴老師的地方。
2017年2月6日,裴老師摔傷了背,在ER切開左後頸縫了2針,並且做CT掃描,發現相當大的腦腫塊,立刻進行MRI,證實是晚期轉移性腦癌,已轉移肺癌,一年前X光片仍顯示正常的左肺,已然充滿流體,ER醫生與神經外科醫生會診後,選擇自然安寧療程。屆滿96歲、按照華人虛歲算法已然98歲的裴老師,在「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的人生最後一站,仍然有孩子和學生相陪,像當年我們繞了又繞的「觀光巴士」,透過充滿關懷溫暖的專業照護,延長生命,直到希望陪在她身邊的每一個成員,都有足夠的時間慢慢靠近。
2017年2月8日,收到裴老師女兒岱麗的信,也許在主帶她回家之前還有幾個月,所以孩子們將編輯一份文集,紀錄她這一段美好而充滿意義的生命長途旅行。而後,每隔一、兩天,透過群組信函,看著老師的病情說明,也分享到來自世界各地,老師的師友學生們一篇又一篇動人的追想。
很多年前,覺得裴老師的心理測驗非常好玩,自恃記憶力超強,沒有整理成電腦檔。這10天來,找著關於老師的照片和小筆記,找著找著,始終沒找到隨手寫下來的各種關於裴老師的心理測驗結果,愛,婚姻,生命追尋……,以及其他更多,宛如歲月追不回來了。
幸好,找到為老師策辦國畫展時的請柬,多年前我遷居山鄉「陽光山林」,大片落地窗前臨著搖映金陽的小山谷,老師為我畫了幅〈水居圖〉,心想著就從「關關雎鳩,在河之洲」開始,隨著裴老師跳入流光河,溯洄從之,溯游從之,也是一段美好的生命旅程。想起遙遙渺渺的野生年代,小鳥的脆響,絕塵洗心,裴溥言老師,就是我在人生河岸,所聽到的第一聲關雎,而後眼睛始亮,草原好綠、天空好藍,這所有的「太好太好」,急著和更多人共享,這就創造了「世界可以更美麗」的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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