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3月26日,農曆2月29日,裴溥言老師實足96歲的農曆生日。
我這輩子,從沒有好好讀過書,唯獨《詩經》,一讀再讀,自己讀,也辦讀書會共讀,甚至開辦兒童作文班讓孩子們從小就開始走進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的那一條美麗河岸,每翻開書頁,那一字一句都是裴老師的影子,在詩的吟哦間,隨著一首又一首縈繞在天地間的情歌,寧靜闢出時光隧道,輕輕地,走向美好往昔。裴老師移民美國後,我們在身不由己的人生役途中,慢慢失去了聯繫,幾次向台大舊人打聽裴老師消息,也幾次掛電話到美國相詢,只是,故友失聯,手邊的舊電話也失效,心裡存著缺憾,以為這輩子最珍惜、也最深藏在心裡的人,應該消失了,只餘下每到春節、教師節、母親節、老師生日時,一次又一次的想念。
後來在不經意間聊起對裴老師的思念,曾經在裴老師畫展中買下四幅春夏秋冬系列連作的朋友,把這些畫轉送給我,看著那熟悉的筆致、細致的畫韻,忽然浮起微微疼痛。我們都以為,這就是人生。誰不是在人生的行旅途中,一路丟失了我們最珍貴的收藏呢?唯獨裴老師不是這樣,最後,還是裴老師找到我。
2003年,情人節前一天,收到一封最美麗的信,如果沒有堅韌而充滿行動力的人格特質,我可能就錯過了此生最美好的禮物:「由國文天地211期獲知你是「文化工作室負責人」,我想就是我的學生,曾在桃園邀我開畫展的黃秋芳。多少年來我一直惦記著你的情況,如果我沒有弄錯,請你抽暇給我來一回信,寫明你的通訊處或告知你的電話號碼,也好聽聽你的聲音。」
此時,她屆滿82歲。比較一下我們身邊的八十耄老應該都在外勞扶持下數算著日子等子孫回來相陪吧?唯獨老師這樣有勁,仍活得鮮烈燦爛!
這一年的情人節,向朋友打聽到UPS郵件往返只要一天,也就是說,同樣在情人節的美國時區,老師就可以收到我的包裹了。我選了幾本這些年出版的小書和論文抽印本,註明幾件老師可能會關心的「實況報導」。這一次,我分外珍惜地學習裴老師影印回信,現在重看,還是生起了無限溫暖:
這些年,老師身體好嗎?還畫畫嗎?前陣子才拿出老師的畫作出來欣賞,看老師的信,字體遒勁,感覺很棒!視力好嗎?很久以前,聽臺靜農老師說,視力不好不能讀書,夜裡又睡不好,真覺得人生很苦,聽了非常不忍,老師現況呢?
看書會不會覺得很吃力?寄上幾本書,能看就看,不能也不必勉強,不過是想讓老師知道這幾年我的生活軌跡,差不多就收藏在這幾本結集裡。
我還沒有結婚,和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住了十五年,真有種相依為命的感覺。日子仍然美好著,充滿安閒舒適的情味,住在山區,每天有小鳥清風相伴。做了10年文化工作室,辦了很多活動,得過桃園縣好人好事表揚。前年,開始讀起兒童文學研究所,暫時不打算工作,沒有目的地讀幾年書。上個月,剛出版地少年小說《魔法雙眼皮》是嶄新的領域。
老師從此長住美國了嗎?有沒有回台灣計畫?每次經過舟山路,都會想起和老師共處時的點點滴滴,老師請吃的飯、說的話,和您一起等公車,看人間種種在我們眼前來來去去,我從國中一年級失去了母親,在心裡隱密的角落,一直把您當做巨人,當做經師,當做人師,當做燈塔,更重要的是,當做一個只放在心裡、只有自己知道的,母親。
也說說老師近況吧?您過得好嗎?糜先生離開很久很久了,老師身邊有人作伴嗎?日常生活,是誰在陪著您?又習慣做些什麼?琦君說,長住美國,只覺得寂寞。老師呢?是不是更能學會讓自己過得安定、滿足、美好?一如您長住在我心中的那樣,永遠真摯青春,永遠活力飽滿。
好希望有機會再看看老師、聽聽老師,我們,終於在思念千百回之後,連接上了,只能說,謝謝!謝謝您寫了這麼一封幸福的信給我,謝謝!祝您
平安喜樂
學生 黃秋芳 2003.2.14
瞧這信末日期,一來一回,就是一個月。多像古詩裡的纏綿反覆,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呼兒烹鯉魚,中有尺素書,長跪讀素書,書中竟何如?上言加餐食,下言長相憶。像寄出一封最珍貴的情書般,等著老師給我電話號碼,我也想聽聽老師的聲音。
一向散漫得毫無收藏章法的我,大半藝文前輩的往來信件和書畫贈幅,都在更迭遷徙中散佚,總以為青春流離,都是常態,很少清醒地握住掌中的幸福,直到斷了音訊、失落了生命中極為珍貴的一小片拼圖碎片後,才理解「重新擁有」是何等稀有的祝福。我以為「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是絕美的情懷,老師卻逆轉「縱我不往,子寧不來?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的任性乖隔,喚醒「青青子衿,悠悠我心」這如天空、如汪洋般的無限從容溫舒。
2. 呦呦鹿鳴,食野之苹
2004年的白色情人節,約好到台北看裴老師。出發前通電話,裴老師開心地嚷:「快快來!」
多年後重回,地景改變好多,舟山路變成台大私有的行人徒步區,以前我們聚餐的「僑光堂」變成「鹿鳴館」。怕我找不到,老師就在路邊等我。這一年最美麗的「情人節禮物」,就是剛出版的《溥言雜憶》,全書循著大三時寫的採訪稿時間軸,一點一滴,重新拼組往昔,書中附了兩篇學生回想,還笑咪咪地叮嚀我:「你不要以為你寫得比較好,有甚麼了不起,你深受台大中文系教養,又是作家啊!」
和老師相較,我們誰也不敢稍有一點點自恃自矜。後來她幾次回台,我們一起吃飯,隨口閒話,福華飯店,懷鄉火鍋……,不同的飲饌日常,都是老師買單。我們長大了,只是,回到她身邊,仍享受著被她照顧的幸福,每次她都笑著說;「我買很多餐券。」
多年後重新和老師聯繫起來,我們對話的模式,已經從「欲報之德,昊天罔極」的尊卑禮貌,慢慢拉近到「呦呦鹿鳴,食野之苹」的閒逸歡愉。老師很喜歡做心理測驗。我常把通過很多「樣本」,執行起來有趣又意思地簡單心理測驗,陪著老師「玩」。比如說,看到蟑螂怎麼辦?我的碩論指導教授林文寶說:「把牠吃掉」,裴老師卻說:「不管她。」
「哦,這代表你對情敵的態度。」我一說,老師笑彎了眉眼。問老師踏進森林裡看見的第一隻動物是麼呢?老師說:「老虎,不會讓人害怕,很溫柔的老虎。但是,不要惹牠,要是越界,牠可是很威嚴的。」
「這隻動物,就是你的生命投射啊!這樣溫柔而威嚴,但是在尊嚴邊界面臨挑戰時,又會不顧一切堅持捍衛。」在我還來不及全部解說之前,老師一連串地驚喜:「好準,好準!」,並且開心得像個孩子:「從來沒有人這樣跟我說話耶!」
這是我們一家人愚忠愚孝、長期伺候老爸養成的「彩衣娛親」的特殊專長啊!和裴老師重新聯繫後,她的生命故事,大量侵入我的世界,教書時以她做生命典範,聽朋友訴苦時用她做激勵樣本,回家陪老爸時,除了分享裴老師的人格,更希望父親每天想三件美好的事,當作「生活作業」。
裴老師大我父親五歲,選擇和女兒分開住,保持獨立空間,這樣,她可以常常招待學生朋友,也可以享受不必讓人擔心的心情自由。她常邀我一起報名旅行團,我雖不曾成行,卻在她的行程分享中,享受到陽光強韌的生命力。以她這種年紀,沒有照顧陪伴,想參加「九寨溝」行程,簡直是「不可能的任務」,她卻兀自興高采烈,邀請旅行社行政人員和她「競走」,看誰先走到對街,如果她贏了,可得讓她報名成行。
有時我們一起翻讀她的旅行照片,聽她分享「天涯遊樂」;有時會聊起學生時無從想像的「熟齡憂患」。裴老師發現我有睡眠障礙,忙不迭地「貢獻」太師母以前吃的安眠藥。這……,我能接甚麼話呢?太師母在幾十年前就移居天界了耶!我們還要繼續吃她留下的安眠藥嗎?裴老師積極保證:「我吃了十幾年,也沒怎樣啊!安眠藥不會過期,母親走了以後,還剩下好多,來,這給你,還有好多噢!」
別人看我們,甚麼都開心,不知道在一個人的時候,我們都跋涉在深邃黝暗的夢國,奢求得一好眠而又不能。英國人針對睡姿做心理分析,有時老師打盹,身體微側彎曲,這種「胎兒睡姿」非常美型,揭露她外表堅強、內心敏感的世界;年輕時人人笑我睡如木乃伊,四肢伸直、雙手緊貼身體兩側,這種「軍人睡姿」性格細緻、神經質、不易入睡,對事觀察入微,而後我慢慢變成「海星睡姿」,據說成見這種睡姿的人,平易近人、樂於助人,較容易相信別人,雖然交友廣闊,並不喜歡成為鋒頭焦點,是非常好的傾聽者。
睡熟的樣子,我們自己看不見,只能姑妄聽之。不過,生命河道能夠從「神經質」慢慢轉彎到「傾聽助人」的寬闊恬美,也許也是裴老師的祝福。她這一生,沿路光影映現著《詩經》般的真誠歌詠,一段又一段民歌,慢慢放大,像送給天地的情歌,《詩經》這本厚厚的情歌集也在時空的並置和穿梭中,成為不朽的情書。
多希望我也跟著裴老師,感受無邊無涯的真情,一年又一年放大了愛的可能,和天地一起共振行吟,宛如遇見她,天始圓,地始方,至此可以安心到天荒地老。後來,讀了洪國樑老師〈是恩師,也是慈母----記與裴溥言老師交往的點點滴滴〉,深受感動,一直覺得洪老師低調地做學問,讀著他真情流露的性靈文章,簡淨的語言,純真的感情,美得像《詩經》,算得上是裴老師嫡傳的「詩經掌門人」,對照起老師口中和「老朋友」一起用掉的6張餐券,很可能就是他。
呦呦鹿鳴,食野之苹。我們這些戰戰兢兢被老師愛著疼著的每一個學生,在流光的鍛鑄中,不知不覺,被她欽點成「亦師亦友」的華麗國度,這就是我們一路行來,最美的勛章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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