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13年
剛為林文寶老師七十慶壽。和阿寶老師在一起時,我都會想起裵溥言老師。
如果說,阿寶老師是我在臺東兒文所的徽印,裴老師就是我自臺大中文系留下的勳章。
「這世界上,只有父母親和老師,可以全然無私地愛一個孩子。」裴老師說這話的年月,我二十歲,在她眼中還是個小小孩,從此,在她身邊感受到生命的無限美好。
和老師在一起的時候,一直理所當然地享有「無知的幸福」。年輕的流離途中,我們很少這麼清醒地握住掌中的幸福。
和裴老師慢慢斷了音訊,而我並沒有察覺失落了生命中極為珍貴的一小片拼圖碎片,直到畢業後19年,收到《國文天地》編輯部轉來的信:
秋芳..
由《國文天地》211期獲知你是「文化工作室負責人」,我想就是我的學生,曾在桃園邀我開畫展的黃秋芳。
多少年來,我一直惦記著你的情況,如果我沒有弄錯,請你抽暇給我來一回信,寫明你的通訊處或告知你的電話號碼,也好聽聽你的聲音。
祝
春節康樂
裴溥言 2003年1月28日
就在那個「失而復得」的瞬間,我才知道,自己有多開心!
給裴老師打電話,她居然說:「你別打來,臺灣電話費太貴啦!我從美國這邊打過去,便宜多了,我打給你。」
「不用啦!老師,聽你的聲音,比甚麼都珍貴!」立刻浮起她說著「只有父母親和老師可以全然無私地愛一個孩子」的溫婉神色,真感動。
裴老師回台後,我們吃了幾次飯。每一個孩子回到她身邊,仍然受她照顧,每次她都笑著說;「我買很多餐券。」
有一年,她買了60張「春天素食」餐券。吃飯席間,老師忽然說:「前天和老朋友一起,用了6張;昨天,我和中文系師生聚餐,用了20張;今天就只用兩張。」
「噢!好榮幸~」我大笑!八十歲的老師「邀功」的樣子,像個孩子。她很喜歡做心理測驗,每每在我還來不及全部解說之前就忙不迭地說:「好準,好準!」
在美期間,裴老師循著我在大三主編臺大中文系刊《新潮》時為她做的專訪時序,一點一滴,重新拼組她的往昔回顧,寫了本《溥言雜憶》。
我主編的那一期《新潮》,已經在生命的曲曲折折中,不知道散佚在哪裡,重新在老師的《溥言雜憶》書中,看到這篇採訪稿〈永不寂寞的歌者—裴溥言老師側記〉,居然被自己真情紀錄過的這麼一位喜歡得不得了的老師,輕輕暖暖地感動了,彷彿流光,慢慢走回三十年前……
2. 1983年
☆☆☆永不寂寞的歌者—裴溥言老師側記☆☆☆
世間種種,總是一種美麗。陽光輕輕在粉白的頰上刷過玫瑰紅的色澤,嬰孩的臉就像汽球一樣吹得神氣、飽滿。等蒙昧的眼睛看到了寬闊的大地,就快樂的張開嘴兒唱歌,從三千年前的〈關雎〉開始,反反覆覆,把我們心中的愛與寬容唱了出來,整本《詩經》,就是歌唱的歷史,從〈周南〉到〈豳風〉、從遠古到現代。
隔著三千年的時空。《詩經》的歌聲仍然響著,她就站在文學院二十教室的講臺上,一遍一遍敘說著夭夭桃花、喈喈黃鳥曾是怎樣動人的歌吟,每次,總讓人誤以為回到一片荇菜參差的河濱,活活潑潑的生活著。
比較起來,不是不愛唯美浪漫的文學世界,而是《詩經》裡的寫實精神和生命韌力,更能讓人感動,於是她選擇了《詩經》做一生的吟詠,一次一次讓《詩經》在我們心中活了過來。
她就是裴溥言老師。
對我們而言,老師也像一本《詩經》,讓你隨時翻閱,可以讀出一大堆叫人驚奇的東西。
「溥的意思就是大,我老伴說我是大言不慚。」
她說得那麼愉快。而我們寧願相信,溥言是個好名字,回顧她的生命歷程,縈繞著對國家、對民族無私的愛,彷彿從她出生開始,為眾生執持正言的期許,就天經地義的成了她的名。
她身上留著歷史的痕跡。
諸城逃難的時候,為了逃出日軍的包圍,南城門亂得不得了,混亂的人群湧向城外,城外的路兩旁是溝,親眼看著自己的同學、鄰居跌入溝裡,她忍著心中的酸苦,踩著腳踏車載著祖父跑,沿路上丟行李,就這樣跑了六十里,這時參加游擊隊的渴望在她心中醞釀,不斷擴大,學也沒去上了,國家亂成這樣,還讀什麼書呢?
為了安頓祖父,她就跟著祖父生活在茶話山莊裡,漫山的杜鵑和櫻桃讓她激動的心寧靜下來,開始收拾著舊日的書本,準備考高中。
曠廢了整整一年的學業,她用最大的精神和毅力去讀它,然後以令人難以相信的優越成績進入天津燿華中學。當時全班第一名可以保送燕京大學,她就拚命考第一。直到三十年十二月八日珍珠港事變後,燕京解散,她的希望落空。而天津局勢更緊張起來,原先地下抗日工作人員是利用英租界的掩護四處活動,她就常在深夜幫助父親翻譯密碼電文。單純的學生生活已經無法挽回動盪的時代,這時候她表現了少見的堅強和勇氣,把情報記在腦子裡,單槍匹馬闖到北平去。
後來,日本的魔爪隨著漢奸的導引越迫越近,天津就只留著她和妹妹兩人。
這天是除夕,她們等著父親回家吃年夜飯,日本透過英國工部局派人來抓父親。不曉得是那裡來的勇氣,她神色自若的說著假話應對,根本不懂得什麼是害怕,只知道穩定的支持下去,等那些人一走,就嚇得全身發抖,牙齒不自主的得得作響。
這時候,她已決心往南方去,因為她深切體認到往南方的路艱辛漫長,從此她不斷訓練自己走路的體魄,等機會一來,在民國三十一年戰爭正激烈時,冒著連天的炮火,在槍林彈雨中艱苦跋涉。時而睡豬圈,時而睡靈堂,又曾攀越人跡罕至、古木參天、土匪、老虎出沒無常之天目山。輾轉十一省,歷時三、四月,才到達陪都重慶。她接受保送進入女子師範學院後,魏建功先生指導她寫論文。後來魏先生應邀到臺灣任臺大中文系主任,請她到臺大當助教。那時候記憶中的臺灣,只是小學教科書上的一頁詩歌:
臺灣甘蔗甜如蜜,痛我國人不能吃;
臺灣樟腦香如芸,痛我國人不能聞。
面臨著這樣一個人生的抉擇,她並沒有動搖多久,等國語推行委員會包船到臺灣,她就冒同學的名上船,而在那樣一個異地裡,開始了另一段跌宕起伏的人生。
幾十年的歲月流了過去,把一個青澀的少女,拉拔成一個聰明美麗的外交官夫人,和一個受人敬愛的師長。外交官夫人和老師這兩種身分的更迭,她還是適切的在人生舞臺上扮演著成功的角色。
「當然我喜歡自由無礙的生活,可是有時候,一個人做事,不是問你願不願意,而是問你應不應該做。」
也許,當你去做一些應該做的事,就有了永恆的幸福。幾十年簡單的生活,養成了老師知足常樂、無欲無爭,不論他人是非的闊達胸襟。於是老師有了另一個好名字:「普賢,是我老伴給我取的名字,他說我長得像普賢菩薩。」
我們相信「面由心生」的老話是不變的大智慧,老師長得相好,自然也是因為心好。
「世界上有兩種愛是絕對無私的:一種是父母對子女;一種是老師對學生的愛。看到學生好,心裡好高興,至少總希望學生不要變壞。你們考不好,我就很生氣,是真的生氣啊!你們都不肯下苦功去讀書。」
老師噘起嘴來,總是讓我想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
她就是這樣,一心一意的希望學生好,求學有求學的期望,做人有做人的要求,即連課堂桌椅上的隨手塗鴉,她都覺得痛心。的確,我們不曾經歷戰亂的艱苦動盪,再加上物質文明帶來的逸樂豪奢,表現出來的生活型態,總讓老師有教育失敗的感慨。要我們學會她們那時代「晚食當肉,安步當車」的生活哲學當然不容易,但每一次與老師接近,心裡就有了無限的仰慕與期許。
第一次看到老師,是在國立藝術館的夜裡,自風中、雨中,她與糜文開先生一步一步扶攜而來。她在臺上演講,他就坐在一旁靜靜的陪著她。二十餘年的時光,他們一道讀書研理,一道走過黃昏黑夜,互相依靠、互相寬容,未嘗稍有齟齬。就在一個風雨的夜裡,撐著一把小小的傘,雙肩共同承起不滅的希望和理想,我ㄧ直在響,是不是就在這扶攜的剎那,老師就懂得了什麼是幸福?
「什麼是幸福?不過就是一家人都平平安安的。有時候在晚上,我起身看書,全家人都睡得安安穩穩的,心裡就覺得非常滿足。我讓我的女兒都學鋼琴,因為我喜歡彈鋼琴的時候,一家和樂融融的氣氛。」
於是我們懂得了,老師是一個幸福而且懂得惜福的人,所以她把很多很多的愛分給別人。她不但在課堂上教我們,更用她整個人來教我們。我們跟她讀《詩經》,因為《詩經》是生動寫實的先民歌吟;我們跟她學《戰國策》,因為《國策》的文章氣勢充沛,人物有很好的個性,可以學會思考。除此之外,我們跟她學著愛自己、愛人間、愛眾人。
長長的生命裡,她給了別人很多很多的愛。這些溫柔與關懷在人群裡醞釀、發酵,然後在每個人的心間擺著些感動和謝意,再悠悠柔柔的流了回去,匯聚成祝福,流到老師的周緣,讓她知道,幸福不曾枯竭,真誠的人永不寂寞。
文成之時,麋先生已經離開了他關愛的大地。
裴老師默默承起酸苦和痛楚,在她心裡,能夠看到糜先生平靜安詳的終其天年,那麼酸苦和痛楚寧願由自己承起。
可是,「角枕粲兮,錦衾爛兮。予美亡此,誰與?獨旦」是何等的哀思?「夏之日,冬之夜」,終有她永遠的追念。
賞詞章,如兄如弟,往常琴瑟和諧,傷時短;
研義理,亦友亦師,今後天人兩隔,苦日長。
這是她從內心真誠流露的輓聯。
我們給她最多的愛,不過就是鞭策自己成為一個好人。敬她、愛她,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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