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寶老師七十歲了！距離我剛認識他時，已經十二年，剛好看到他生命中最豐富而又最多變的一段艱難而又美好的歲月。他草創台灣第一個兒童文學所，結了一些小小的果實後，離開轉任文學院院長，而後又「察當下之未察，覺他人之未覺」，奠基在致力推動的「後殖民」基柢，在兩岸交流最初，穿梭兩岸，像草創兒文所般開啟兩岸兒童文學最初的交流。
也許讀書和工作佔據他太多時間，這十二年間，他大部分時候很快樂，時而有短短的悲傷。這一年，他認真付出十年澆灌出來的心血，終究又成為「鄰居的花園」。
畢業九年來，除了每年9/2打個電話，祝他「生日快樂」，我很少大費周章為老師慶壽。這些時日，聽著老師如常朗聲，聲音裡的顏色，卻帶著小小的Blue，決定「隆重一點」，為他的七十生日，標示一些鮮豔歡愉的記憶。
約了老師的時間、設宴「水來青舍」以後，接下來該煩惱的是，要準備甚麼禮物呢？
記憶裡，最驚艷的「壽禮」是，德姮為老師準備的一整套《野獸國》玩偶，這樣立體化兒童文學經典，沉迷於兒童文學的老師，當然很開心。 老師童心未泯，一直喜歡可愛的收藏，尤其是帶著童話風格的歐式小盒子。這一年暑假，沒找到可愛的盒子，挑了一直很喜歡用來送禮的「法蘭瓷」雙海芋花瓶，圓圓小小的瓶身，放在玄關擱鑰匙、放零錢，實在方便不過。
主要的心思是，藉由「法蘭瓷」專用卡片的這隻溫馴張望的鹿，寫盡對老師的感謝：「呦呦鹿鳴」。溫雅合群的鹿，水不潔不飲，草不鮮不食，彷彿阿寶為我們打造出來的絕美的天涯水湄。我們都在阿寶老師打造的兒童文學平野上，自由自在地「食野之苹」。
1. 從「顏回」到「子貢」
8月21日，提早12天為老師暖壽。
非常感謝子寧在潭美颱風的風雨中，從桃園折回中壢來接我，接著又轉返台北接阿寶老師。「阿寶的門徒們」都像古典文獻，帶著點現代人很難想像的傻勁，其中，子寧特別帶有一種「古風」。
起初幾年，看子寧素簡沉靜地接送老師，而且碩論議題關注的也是安安靜靜的鄭清文，一直把他當作「顏回」：居陋巷，簞食瓢飲不改其樂。
今年春，植樹節，阿寶到桃園文化局開會，打了個電話讓我接送他。我從2011年5月撞斷方向盤輪軸的「戲劇化車禍」後，久不開車。提早在附近喝咖啡，等著和阿寶老師會合。接了老師，準備叫計程車時，老師覺得我太浪費，忍不住說了聲：「你不開車，為甚麼不說？」
這……，老師的話，我一向很少反駁或拒絕啊！
阿寶老師電話一撥，沒有預約，也不須先通知子寧預留時間，老師的電話一到，子寧就出現了。本來計畫帶阿寶和子寧到「藝奇」，分享我很喜歡的那一小鍋土瓶蒸升級改版的「鐵鍋蒸」，拙拙的土味，非常可愛。沒想到，子寧說：「我剛帶老師去過。」
完全記不起來自己吃過甚麼餐廳的阿寶老師，大笑：「有嗎？」
參觀了子寧座落在中正特區的「豪宅」，被那一面Starbucks記憶杯牆「嚇到」，哇！「居豪宅，時尚餐廳Starbucks而不改其樂」，這可不是顏回過的日子。換子寧挑選「海老」新日本料理接待我們。這一夜才發現，雖然師出同門，子寧有一種對我來說完全等於空白的「基金理財」專長。
子寧差阿寶32歲，讓人想起比孔子小31歲的「子貢」，聰敏有才幹，善於經商，還為孔子守墓六年，師生之情逾於父子。子寧在阿寶身邊多年，也許就是用這樣的真心在照顧老師。
潭美颱風，桃園落雨量，觀音居冠。子寧不太放心，前一夜建議我取消訂桌，轉到剛開幕的松山菸廠「小山堂」。但是，到了8月21日一早，雨有點大，怕老師水中跋涉，臨時又決定到誠品信義總店，地下停車非常方便，彷彿風雨無涉。
六樓的餐廳很多，吃甚麼都變成其次，在一起聚一聚，成為「唯一的主題」。「1010湘」最早開始，我們就選擇了這禮。開胃菜桂花蜜芋頭，一碟四小塊，老師和子寧各夾一塊後，老師把小碟子端到我面前：「你愛吃，都給你。」霸王魚頭是壽星的最愛，中辣；子寧有點吃不消；我一口都沒動，孩子氣的老師整盤端在身前，吃個精光，連他自己點的豆苗都沒動幾口。
「茶樹菌腐乳雞」好鹹，夾進「金銀鰻頭」，勉強可以「調淡」；為了嚐鮮，我們試著點各種新鮮沒吃過的菜色，三種湯，其他兩種，子寧說他都會做，選了我們沒喝過的「墨魚花生排骨湯」，還是只有一個字----「鹹」！
「檢視食材」的遊戲結束，才發現子寧等我「玩」夠了，接過湯匙的第一個動作，就是先為阿寶添湯，徹底實踐著24小時都「有事弟子服其勞」。
就在試著這些菜式變換時，聽到阿寶老師說他血糖高，心底嘆了口氣，實在應該去「水來青舍」吃素。幸好，有很多逗壽星開心的話題可以分享，希望他每一天都像此時此刻般寧靜歡愉。
從信義區送阿寶老師回家睡午覺，老師念頭一轉，決定和我們到剛開幕的「松山菸廠」文創園區喝下午茶。
子寧總是這樣舒寧從容，臨時更換路線，車子匆忙搶道，他還是耐性地繞了圓環兩圈。去「松山高中」停車時，他淡淡交代：「讓老師去他愛去的樓層，無論在哪裡，我都找得到你們。」
毫無懸念，老師選擇三樓的「書卷砌」。子寧一找到我們，幾乎是本能地，接過老師的傘，隨侍在側，仿如古代的「松下童子」，好溫暖啊！
2. 純粹的閱讀幸福
台北還有這麼多人愛看書，很感動。
好多好多當年寫碩論時只能看到簡體書的重要論述，慢慢都翻印出正體字了。幾乎成為我那二十萬字《臺灣兒童文學的遊戲性》主軸的《遊戲的人》，剛出正體字，當年在研究所，阿寶買了好多簡體書，只要是做「遊戲研究」的研究生，人人獲贈一本。看到他排在結帳人潮裡，重買正體書《遊戲人》，往昔如潮，彷彿又回到當年在兒文所阿寶研究室裡，書堆成牆，那四年甚麼都不做，光是專心讀書，彷彿在黝暗的千百年時間長廊裡，開鑿出閃閃亮著的文化微光，在千百年間有這麼多人、這麼多新奇動人的想法，和自己相應，感覺特別溫暖。
「書卷砌」的書籍陳列，和慣見的誠品模式不太一樣，照著地理區域區別。
入口處平擺著《世界，為什麼是現在這樣子？》和《世界，未來會是什麼樣子？》，一照眼，就覺得說不出的熟悉，忍不住笑對老師說：「這兩本，是創作坊團隊的入門書，還加上《你一定愛讀的極簡歐洲史：為什麼歐洲對現代文明的影響這麼深》，如果能夠，再用《小說十八史略》，對照出東方時空，每一個老師，透過『時間軸』和『空間軸』，理解一個龐大的文化常模，學會看見這世界的更多可能，這樣才有機會，好好帶領著我們的孩子。」
也許我們都在創作坊生活得太久了，以至於這些形同於日常生活的秩序，我們都忽略了它的精緻美好。看阿寶驚嘆連連：「在台灣，哪有這樣的作文教室？」
忽然想起書瑋老師說的：「通俗論述讀久了，重新翻起小說，好像長期爬山的人忽然走在平地，讀起來好快噢！」
當我們走過「西亞」專櫃，藉由成吉思汗的閱讀，跳離歐、美、日本的思惟限制時，老寶阿寶老師說：「這一系列，有一本書寫得最好。」
老師話沒說完，我開心地搶答：「《成吉思汗的女兒們》，對不對？」
阿寶老師一點頭，我好開心啊！那是書瑋老師透過網路購書而又被我「強佔」的美好閱讀記憶。我開心吁嘆：「真的耶！太喜歡那本書了，除了自己做介紹、讓老師們輪流報告之外，還指定老師們接下來做《帖木兒之後》專題演講。」
延著地理專區，看到《天之鏡1：中南美洲與埃及祕境探奇》《天之鏡2：高棉與復活節島魔幻之旅》，和老師從世界古老傳說談起，感受史前文化的呼喚，沉入謎一般和天上星辰相映襯的遙遠文明；還看到了《歷史大口吃----食物如何推動世界文明發展》，又想起在創作坊和夥伴們一起讀《維梅爾的帽子》、《明朝那些事兒》的日子，有趣又有意思，這都要謝謝兒文所的訓練，讓我們極為古怪地愛上「通俗論述」閱讀文類。
「這就是你的人文嚮往。這種氛圍，需要長期經營。」阿寶老師淡淡說：「我不相信哪一個作文教室可以做到這樣深沉閱讀。」
我心裡狂潮翻湧。這陣子，常聽到家長們折罵櫃台行政人員。老師們可以幸福地在創作坊二樓上課，都要感謝一樓的行政作業，每聽到家長任性地丟出許多有道理、沒道理的責難，常讓我痛惜，陶淵明說：「彼亦人子也。」，每一個人都曾經是別人的心肝寶貝。
阿寶老師這些話，彷彿春風，吹化了這種想起來微不足道的疲憊倦怠。來往於創作坊的人，美好的居多，責難的永遠都是少數而重複的那些人、那些事。
只要站在書牆前，我就被喚醒，這就是我嚮往的人文氛圍，我謝謝，所有的團隊夥伴們曾經這樣深情相陪。
3. 生活地圖的延伸
在「巧克哈克」巧克力專飲店，阿寶老師的黑巧克力喝得不多，巧克力餅乾也吃得很少。我捧起香醇的拿鐵時，重新又回顧起十二年前的初相遇。回想起2000年時驚心察覺，自己怎麼能夠多少年來繼續引用大學時的理論？放下已然經營十年的創作坊，踏進兒文所，認識阿寶老師，一路承情提攜，忍不住真真切切地對阿寶老師說：「謝謝！送給我這樣一段，純粹讀書、寫字的快樂！」
這一次的「慶壽」，彷彿收禮物的人是我。
所有站在書牆上等著和我相遇的書，是禮物；那些和我在創作坊繞著通俗論述找書、說書，聊個沒完的夥伴們，是禮物。
夜裡在臉書發了篇短文時，住在台中，熱情又可愛的Peipei，發起「阿寶門徒賀壽遠征團」，訂了8/24晚上七點「紅葉蛋糕」盟約，不限人數，不必預約，在阿寶七十大壽時，不想缺席的人就自動報到！
「今天，很開心吧？」打電話給阿寶老師時，電話另一端，傳來孩子般「嘿嘿嘿」的傻笑聲。能夠在他有點Blue的時候，看見美麗的光，也算這一夜最值得感謝的禮物。
我想起剛抵達時，剛開幕、硬體設施收尾還不太完全的松菸，不但入口拉起施工黃線，處處淹水，水泥地磚上浮顯著泥濘的腳印，我跟在阿寶身後，跳來閃去，彷彿重回純真歲月還驚奇地問：「怎麼這麼多腳印啊？是踩上去的？還是故意燒出來的呢？」
「你噢！草地ㄙㄨㄥˊ。」阿寶老師搖搖頭，像當年看論文初稿時，「禪宗大師」般神氣又省話：「這麼多，當然是開模燒出來的。」
哈哈！阿寶就是用「省檢罵人」的手法，這樣一點一滴雕琢我們。後來我慢慢想起，我其實對安藤忠雄和伊東豊雄的作品，都花了點時間「小小的沉迷」。回到阿寶身邊，享受一下「每事問，事事驚奇」的舊時光，原來是潛意識裡的戀舊。
在創作坊「學習工作玩樂聯盟」私密社團，為超喜歡伊東豊雄設計作品的淑君http://mypaper.pchome.com.tw/hi5877/post/1323817620 ，貼上「誠品生活松菸店」的推薦。淑君邀約，來辦一次台北小旅行吧！
曾經在松菸開幕時匆匆經過幾分鐘的毓庭，因為當日人滿到溢出了櫥窗，倉促跳過伊東豊雄，覺得有點可惜，原計畫經歷創作坊推薦的第一場演講後，循著傳統，為大家安排「A House」音樂咖啡屋小旅行，分享「鐘點費」，這時急轉彎，化成一封真情深意的邀函：「想請創作坊的老師們吃飯耶！開學前聚餐，甚麼時間會比較方便呢？如果去松菸，會不會太麻煩大家？」
「松菸吃飯，太貴啦！小孩子剛上路，不要開大車。找餐廳時注意訂價策略，不要超過2000元，讓大家跟著開心，又可以看到初初發光發亮的你。再想想囉~」回函時，覺得自己有點囉唆。但是，想起裴老師說的「世界上只有父母親和老師全然無私地愛一個孩子」這句話，心裡開心極了！回首大學畢業時的第一場演講，在清大，鐘點費6000元，我一直確信那不是價格，而是價值的預言，當毓庭以兩小時8000元開始他的音樂講座，彷彿一座美麗的階梯，我這樣驕傲而歡愉地看著我的學生，用我的過往做階梯底座，再攀爬到我永遠無從企及的遠方。
就在這時候，看到林文所拍攝的松菸文創大樓日夜照片，好喜歡她那充滿音樂意象的長短句：「烈日下的松菸誠品 / 如一首交響樂 /演奏著磅礡氣勢」；「華燈初上的松菸誠品 / 猶如一首爵士 / 演奏這摩登又靜謐的神祕」
只要看到伊東豊雄的作品，都會想起淑君。她在加入創作坊之前，曾在室內設計公司工作，創作坊新竹教室，也由她督造修訂，幾乎成為她的作品。
看著這兩張照片，想起創作坊的古典音樂講座負責人毓庭，應該也很喜歡這些交響和爵士的意象吧？果然，毓庭說：「外表方格的結構，真的很像音樂裡的動機鋪排。我還沒看過華燈初上之時，想必透過燈光，建築物的稜角，都如爵士搖擺了起來……」
因為阿寶生日，因為子寧的謙柔體貼，創作坊團隊的生活地圖，一時又延伸到遠方。
4. 最美麗的芬芳
一直相信，芬芳會回頭。
帶著善意的每一個「瞬間的決定」，總是會在我們想像不到的每一個時間每一個角落，如潮水漲潮又退、退了又重回，安安靜靜地，用溫暖而馥郁的記憶，將我們包覆。
對我來說，最美麗的芬芳是，阿寶上車時那一句：「德姮升主任了」，把台東歲月裡最無可替代的「一師一友」召喚回來了。
德姮喜歡讀書，研究所那三、四年間，我們喜歡在咖啡廳、在濱海的家，最美麗的是，張望著在月圓初昇的海面談羅蘭.巴特。
畢業後，我們一直維持一年一期「讀書會」。創作坊的學期韻律非常固定，德姮工作忙，又認真到近乎「自虐」，所以，總是在暑假前後，由她訂一個日子，從早到晚，彷彿玻璃罩，把我們的日常現實都隔開，只攤著各種新舊書，以繪本為主，旁及兒童文學及我偏愛的小說，說說笑笑，這樣收藏著一整天不會變舊、不會老死的精緻光色。
在生活上，我有點粗疏。剛畢業時，德姮會提醒我，阿寶老師生日，我們常常先後打電話，好像很容易在阿寶的記憶裡勾連在一起。後來，生活上比較熟的朋友，或者是創作坊的夥伴們，總是在八月底就反覆提醒我，阿寶生日到了，慢慢也都不讓德姮費心了。
這兩年，沒有接到德姮電話。沒有阿寶和兒文所的訊息交流，也沒有一年一期的讀書會邀約。雖然一直覺得生命是湖映千山，有一些人、有一些話、有一些記得或記不得的事，就像湖邊的岸、岸外的風……，山形枕色，各有天命，豈容我們選擇？可是，和德姮的「兩個人的讀書會」消失後，難免幾分惆悵。
在兒童文學領地，德姮懂得多、我讀得少，當然總是我受益；加上前些年相約由她寫下半生來的圖畫書研究、由創作坊出版，德姮自律慎嚴，自我要求從不鬆綁，我怕是這種「可能一輩子都不能完成」的禁忌，讓我們漸行漸遠。
常常，慨嘆著曾經這樣相知的德姮也逸失在流光途中時，廠長笑說：「也許是因為我嫌她的有機醬油都不鹹，終於也被她嫌道不同不相為謀。」
和德姮不相聯絡兩年了吧？或者更多。
拿起電話時，心裡想著泰戈爾的《漂鳥集》：「生命如遠渡重洋，我們相遇在同一條窄窄的船上；死亡時我們同時靠岸，又向不同的世界各自奔去。」一時，竟擔心電話是不是都改號了？
德姮的聲音很倦，我只從遙遠的「阿寶說你升主任了」講起。當生命的洋流輕輕在我們的船邊晃漾時，相遇在窄船上的那麼多不曾褪色的記憶，慢慢都盪了回來。德姮感傷地說：「我是個非常平凡的人，沒什麼好跟別人交流，也不會主動打電話給誰。你像磁鐵，總是會吸住身邊的人，然後發光發亮。記憶不會被遺忘，但也就這樣了。」
「啊！你把我的台詞都說完了。」我有點吃驚。這兩、三年來，平凡的我，生活得越來越宅，沒什麼好跟別人交流，也不會主動打電話給誰。我們就在這窄窄的同一條船上，越來越擁抱著「別人看不見的孤僻」，奮力把該做的工作都做好，然後藏在自己的世界裡，只能夠自在地和自己對話。
像一份最美麗的禮物。阿寶生日前一天，我們決定，在2014年重新恢復「兩個人的讀書會」。
此時此刻，阿寶老師正在北京，不知道如何過他最正式的七十大壽？而我期盼著他健康、開心，永遠搖蕩著從台東兒文所帶回來的「一師一友」的芬芳，永遠引領著我們這些喜歡他、也尊敬他的門徒，總有一天，都像他一樣，從心所欲，無論踰不踰矩都自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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