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2017年2月6日,裴溥言老師摔傷了背,掃描時證實晚期腦癌,已轉移肺癌。按照華人虛歲算法已然98歲的裴老師,在「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的人生最後一站,每隔一、兩天,透過群組信函,看著老師的病情說明,也分享到來自世界各地,老師的師友學生們一篇又一篇動人的追想如當年她喜歡繞了又繞的「觀光巴士」,盤旋著關懷溫暖,紀錄她這一段美好而充滿意義的生命長途旅行。
10天裡拼命找著關於老師的照片和小筆記,找著找著,始終沒找到隨手寫下來的各種關於裴老師的心理測驗結果,愛,婚姻,生命追尋……,以及其他更多,宛如歲月追不回來了。幸好,找到為老師策辦國畫展時的請柬,多年前我遷居山鄉「陽光山林」,大片落地窗前臨著搖映金陽的小山谷,老師為我畫了幅〈水居圖〉,心想著就從「關關雎鳩,在河之洲」開始,隨著裴老師跳入流光河,溯洄從之,溯游從之,也是一段美好的生命旅程。
回到裴老師出生的起點,1921年農曆2月29日、國曆4月7日,身分證登記2月29日,這些年移居美國,過的都是國曆二月底的生日。二月底前三天,即使記憶像一條河那樣長,無論還有多少水痕波浪,就是希望在老師滿96歲時稍稍靠岸,我寫了一篇長文,收錄和裴老師一路走來的大半記憶,共17500字,像一封超長超長的信, 附上老師畫的水居圖和畫展請柬、照片,麻煩老師的女兒岱麗,連著三天,每天念一點點、一點點,好像每一天都在為她過生日一樣。
念這篇長文,是大工程,也是我們逡巡在她身邊的甜蜜眷戀。生命中很多信仰和追尋,多半種植在潛意識,在每一個偶然的轉折中,奠基於性格和嚮往,一點一滴,累積成我們現在這個樣子。
大學剛畢業,無業又居無定所,靠著自由採訪和特約撰述,探看這個世界。早已移居中國講學的龔鵬程為《黃秋芳隨訪錄:速寫簿》寫過這樣的序:「她誠然有點才華,倒還不太懂得用來粧扮自己,總是一派鄉下大姑娘進城的模樣,事事新鮮,處處驚喜。古有一女子歸寧,其夫告曰: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她彷彿就是這個女子,在生命的風景線上,細細撿拾一路的繁花綠草。」
當時的龔鵬程是我的鄰居,我又是他剛創刊的《國文天地》裡「看門兼撞鐘」的唯一小兵,有時候缺稿,得用好幾個筆名寫採訪。現在回想起來,我寫過很多人、很多人寫過我,他這一小段文字,始終標示著我的生活方式,幾乎不曾褪色,走過1/4個世紀,我仍然不太粧扮自己,事事新鮮,處處驚喜,讓我深刻感受到一種接近巴赫金「文化邊緣」的韌性和活力。
刻印在我生命裡的這種盤旋在文化中心和邊緣,張望與奮鬥的源頭,一定要溯回裴溥言老師。和我相近的朋友,多半認得裴老師,有時聽我講裴老師的故事,有時剛好,還可以一起去探訪裴老師,不管見沒見過裴老師,許多相熟的朋友說我們很像。學生時期和裴溥言老師極親近,聽著她的故事,看她從十幾歲到九十幾歲,都在為所有認識和不認識的人奮鬥,雖然出身黨國大老世家,卻沒有和另組新家的父親住在一起,從大陸遷台後,奮力活出自己獨特的風景,即使不及她的十分之一,能夠慢慢靠近裴老師的生命樣貌,實在是我生命中極大的驕傲。
19世紀下半葉從西歐發展出來的文學探索,結合生理學和心理學角度,為審美心理與感受,建立「內模仿」(inner imitation)理論。如果人的一生也算是一個不可計畫、無從複製的創作文本,我的生命篇章,在「欣賞帶有內模仿」的內建機制裡,慢慢活得「有一點點像裴老師」,越來越活成我喜歡的樣子。
2.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
裴老師移居美國後,深覺台大教授宿舍之不足,即使屋子裡藏著這麼多記憶,仍主動辦了還屋手續,回台後的相見據點,改在餐廳或旅店,讓我不斷想起國父上書李鴻章的救國四大綱領:「人盡其才,地盡其利,物盡其用,貨暢其流」,這是她用真實人生踩踏出來的救國綱領。
從中國播遷至台,百廢待興,裴老師白天在台大當助教,晚上四處趕家教,就為了盡快接媽媽和妹妹到台灣。有一次,家教回來遇上豪大雨,躲在大戶人家窗下避雨,隔著窗玻璃看進去,才發現那是父親的家,父親和異母妹妹在溫暖的光影裡閒話。這不是安徒生〈賣火柴小女孩〉溫柔而絕望的最後窗口,而是記憶裡一葉又一葉細細碎碎的悲傷,成為裴老師的滋養,讓她學會更勇敢、更堅強地守護幸福,讓更多人因為她而美好。
裴老師的父親裴鳴宇(1890~1983),曾任山東省參議會議長,後在台灣擔任國民大會代表,直到和糜文開先生同一年棄世為止。裴門一門書香,各自書寫著動人的生命故事,元配裴夫人生裴淵、溥言和淑言,裴老師總認為哥哥文章、書法和詩都比她好,妹妹最有才氣,十八歲時填的詞就被贊為「才女」;第二任妻子生裴源和潤言、深言姊妹,深言和哥哥裴源的同學陳映真相戀而又分開,兒子是台語歌手施文彬;第三任妻子的一子二女中,裴洵言即小說家裴在美。
和裴老師雲淡風輕的對話,常咀嚼出千萬種說不出來的惆悵滋味,只覺得對老師再多的疼惜都不可能化為文字,只能噙咬在心哩,有一天在幽幽還魂的小說裡,為她寫故事。直到讀著《洪業傳》作者陳毓賢的文字:「裴教授的父親一定很疼愛這聰明可愛的大女兒,但我六十年代在台灣四年,裴教授從沒向我提起她父親,更沒有讓我知道她父親也在台灣,而且是國民大會山東代表裴鳴宇。我第一次聽到裴教授有個父親在台灣,是2008年加州大學聖塔芭芭拉分校開了『白先勇《現代文學》與現代主義國際研討會』,有位美女作家裴在美從西雅圖來,我到機場去接,對她說,姓裴的人很少,我倒認識台灣一位裴普賢教授。她說那是我大姐。我聽了差點把車開到溝裏去,怎麼可能?我跟她相當熟,她比我父母親大,而裴在美比我年輕多了!原來她們父親很複雜,裴教授讀小學時,他已在青島另娶了個妻子, 生下一子二女,裴教授在《溥言雜憶》裡談到1937年在諸城年幼的弟妹,是這姨太太生的,但這女子很年輕便去世。裴鳴宇後來到台灣又組織另一個家庭,又有一子二女 ,裴在美最小。」
終於,可以藉由這些疼痛往事,驗證裴老師最了不起的地方,她從來不訴苦、不抱怨,過得好或不好,都是「自己的人生」。原來不願意走入婚姻的決心,在遇到糜先生後,認真經營出不朽不死的愛情;沒有父親支援,她也接了母親孝順一輩子。
2004年,陳水扁連任,裴老師是山東人,我們坐在台北「大連酸菜白肉鍋」,聽她在這持續近兩、三個小時間罵陳水扁。我其實是個堅定的「兩黨政治」信徒,一黨獨大,終究不是國家之幸,1989年鄭南榕創辦的《自由時代周刊》因刊登許世楷〈台灣共和國新憲法草案〉涉嫌叛亂,為了表達「百分之百的言論自由」,以自囚和警方的強行拘提對抗,我跟著許世楷、江鵬堅等同情鄭南榕的人,奔走在日本各地串連各國救援單位搶救鄭南榕,救援活動還沒得到結果,自焚消息傳到日本,那長久難以揭拭的淚痕,在政黨輪替後,生起了一點點希望的火苗,聽老師斥罵民進黨和陳水扁時,我沒有對立的立場,只有由衷的尊敬,我們在漫長的一生中,因為信仰而完整,忠黨愛國,一直是裴老師付諸真實行動的堅強信念。
她在青少年時投入革命行動,青春時為困窘的生活奮鬥,仍不忘社會公義。在台大,發現台籍學生在倉促的語言轉換中,競爭機會受到壓制,常在晚間家教後又打起精神,連夜在總圖書館為所有願意「加班夜讀」的台籍學生,加強從「ㄅㄆㄇ」開始的一連串華文教育。直到現在,我們還可以在台大校友季刊〈勇於追求,忠於自已的呂碧霞女士〉專訪中,一窺往昔舊事:「文化有異,台灣的社會環境隨著日本人撤退,中國政府移駐而變換,其中言語不通、觀念和生活習慣不同影響最直接。語言問題首當其衝。我不會說寫中文,但是工作上需要,實際生活也不可缺,所以開始學習國語,那時我們向中文系一位助教裴溥言小姐求教,她為人熱誠又有耐心,我們跟著她像個小學生一樣,從ㄅㄆㄇ學起。」(詳見http://www.alum.ntu.edu.tw/wordpress/?p=2821)
這不是意識型態的操作,而是想要讓世界更好的大愛。她跟著糜先生出使菲律賓時,黨國資源有限,只能戰戰兢兢、節衣縮食,東南亞氣溫極高,怕熱的裴老師,每次開車都緊閉窗戶,假裝在吹冷氣,怕一開窗就被發現沒有預算讓外交官開冷氣,這樣,就會暴露出國家的窘促,她總是在宴會前小心躲進化妝室,擦汗上妝,再旋轉著雍容優雅的衣香鬢影間,宣揚「國家氣質」。
如果每一個人在選擇「忠黨愛國」時,放下意識形態,只問自己可以做些甚麼?在黑暗中,更能堅持「風雨如晦,雞鳴不已」,這樣的我們,是不是就有足夠的力量,大家一起共好?
就在這個陰暗濕冷的二二八連休假期裡,一邊為老師遞寄回憶慶生,一邊也想著這個連休,在我們日後要書寫家國史時,究竟該扮演甚麼角色?國殤日嗎?還是白賺到一個吃喝玩樂的假期?或只是靜靜想一想,我們還可以做甚麼呢?不批判,只是埋頭做我們可以做的事,真摯溫暖地過我們可以牢牢珍惜的每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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