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歌出版社的書,對我來說,最夢幻的應該是「童話列車」吧?遇見列車長徐錦成先生,搭上這班純真夢幻號,遠遠仰望著第一號乘客,鄭清文,台灣文學和兒童文學牽手的開路人,學著在天地魂魄間,凝視生命的微細起伏,看千絲萬縷情意牽纏。
搭上「童話列車」的這本童話集《床母娘珠珠》,幾乎等於是我半生回眸的文學預言。
純真、熱切、專注、迷糊、一路跌跌撞撞的小床母珠珠,在萬般落空疑無前路時,收到南極仙翁的快遞。四種法寶,仿如台灣這四十年的文學素描。在解嚴前的晦暗中,依賴閱讀,用「歡歡洗腦刷」做腦部按摩,忘記傷心、恐懼;解嚴後,灑上「安寧冷精」,用書寫安住生心;而後隨著文化的休養生息,讓「如意桃木劍」為陪伴與守護注入不可思議的靈能;最近十年的「如意屏」,在後現代的紛繁拼貼中,透露出信任和溫暖,讓我們重新拾起勇氣,繼續走下去。
1. 歡歡洗腦刷,九歌的第一個十年
台灣解嚴三十年了,我們一起經歷半甲子以前難以想像的歷程。
就在戒嚴最後十年前後,台灣文學出版業「五小」先後成立,和狄更斯《雙城記》的年代這樣相像,最好和最壞、智慧和愚蠢、信仰和懷疑、緊繃和碎裂、光明和黑暗並列,充滿希望,也令人絕望。幸好,還有純文學的長河小說、大地的傑出翻譯、爾雅的精緻淳美、洪範的文學典範和九歌的文學孕養,讓我們棄絕地獄,擁抱文學,在日漸升溫的繁華裡,慢慢走向天堂。
九歌的第一個十年,我閱讀,如「歡歡洗腦刷」的腦部按摩,掙脫戒嚴侷限。在十五歲到二十五歲間,最乾淨的青春時候,隨著九歌溫厚瀟灑的人生隨筆,為生命信念,確立一種看遍人生的清靈洞明。
喜歡看吳魯芹瞎三話四、淺調低談,在雞尾酒會和師友文章中,有一種無須盡說卻綿延迴盪的溫暖;隨著王大空的笨鳥,慢飛、再飛、滿天飛,讓我們在不算如意的現世人間,從不忘記天空的寬闊;方瑜在昨夜微霜的回顧,葉慶炳「晚鳴軒」的詩詞、誰來看我的莞爾、我是一枝粉筆的坦然,幾乎就是台大中文人的集體記憶。
最難忘的是琦君的溫淳惆悵,深切揭露了時間背後的抑忍與悲傷。有一年她回台北,看著我的鞋子歡喜不已地問:「這鞋很舒服吧?」帶她到阿瘦皮鞋店,看她一口氣買了近十雙鞋款不同、尺寸不一的鞋子,不知該送給誰,只是兀自開心:「有誰來看我的時候,喜歡又穿得下,就帶走吧!」
這時,母輩的寂寞已然成為她的寂寞,母心似天空的遙遙追念,早已成為她日常的關懷與實踐。時移歲往,這樣的寂寞和付出,不也慢慢都成為我們共同的負擔?
2. 安寧冷精,九歌的第二個十年
大學畢業後,我居無定所,一個工作又一個工作,一個城市又一個城市,一個月或三個月,最多半年就是極限。師友朋輩久未相見,總習慣探問:「你在哪裡?」
那些時,「希代」的朱寶龍先生喜歡聽故事,總是在這個故事、那個故事的縫隙裡聽見光亮。就是他陸陸續續寄來的預付版稅支票,支撐我所有天涯海角的夢想,在每一個異地行走著,只要天黑,我就關在一方小小的書桌靜靜寫字。透過一篇又一篇採訪稿,建構著世界的張望和想像;散文和極短篇,速寫靈光直覺;所有的小說,都是糾纏在靈魂裡的爭執和奮鬥。
解嚴後,文學世界花繁色豔,四地都是撞擊和波瀾,就在九歌的第二個十年,我寫作,如「安寧冷精」,走到哪涼到哪。年光浮塵,在字紙間化成小說、散文、採訪,累積成一本書又一本書,一個出版社又一個出版社,「漢光」的詩詞古典,「爾雅」的童詩旅程,以及纏綿在小說裡的一生愛戀,「聯合文學」的都市迷惑、「草根」的土地鄉愁、「小說創作」的青春摸索,各自長出不一樣的臉模,仿如流動是一種宿命,文字,成為半生日記。
從日本回來,成立「黃秋芳創作坊」,把都會的漂流種植成小鎮的安住。辦讀書會、土地訪談、社會運動、兒童文學探索,曾經迴旋在小說、散文裡的小我浪漫,慢慢發酵出論述、教學的大我期盼,「萬卷樓」的論述,「國語日報」、「螢火蟲」、「大樹林」和「富春」的文學教養……,在台灣的文學汪洋邊,拍岸的浪花泡沫,成為一段又一段歷史的風景。
3. 如意桃木劍,九歌的第三個十年
「黃秋芳創作坊」經營十年,像春蠶吐絲,一點一滴壓縮著自己的時間和心力。
暫停下工作室的多元跋涉,走進兒童文學研究所的嶄新殿堂,在論述和創作間拓墾出雋永清新的少兒領地。九歌,成為更換跑道的幸運符。〈床母娘的寶貝〉獲九歌年度童話獎;〈魔法雙眼皮〉獲九歌少年小說獎;連續三年,編撰《95年童話選》《96年童話選》《97年童話選》,接生在「九歌少兒育嬰房」的這些書Baby,無論是年度童話、床母娘珠珠,或者是邊緣女孩陳明瑜,都是我最鍾愛的孩子。
童話神靈小床母,纏繞著天地牽絆,在淳美永恆中交疊迴盪。一如徐錦成為床母娘寫的序:「床母娘珠珠的首部曲,是一個暫時的結集。床母娘總也不老,可說的故事還很多。黃秋芳若不接著寫,等於手握如意桃木劍卻不施展,白白糟蹋了上天的禮物。」
小說角色陳明瑜,從《魔法雙眼皮》的叛逆茫然、《不要說再見》的疼痛淒惻,延伸到新生代《向有光的地方走去》的掙扎奮鬥,上一代到下一代的三世情纏,以至於接續在三部曲之後各種少年小說小短篇,全都繞在這些親疏友朋人際脈絡裡,交錯糾結。從中文系跨界到兒童文學所,歷經少兒世界的童詩、兒歌、童話、少年小說的各種嘗試,在九歌的第三個十年,像執掌著如意桃木劍的小床母,全心全意的守護與陪伴,蛻生出純真信仰。
4. 如意屏,九歌的第四個十年
每一次出入九歌,和掌門人蔡文甫先生打個招呼,就是最安心的印記。最後一次相見,是在陳憲仁先生的退休宴後,看83歲的蔡先生,一個人搭高鐵來回,不需攙扶,一派溫舒從容,在聲光引誘繁複、破碎雜學糾纏,大半的電子媒介越來越張狂的不安年代,他就像古書上走出來的幽雅書生,留下傳奇,悠然自在地看新世代慢慢接棒。
跨進九歌的第四個十年,心態上,還以為自己是那個純真、瘋狂、無所謂跌跌撞撞的小床母,身邊已然出現更多更青春更熱切的新聲後浪,體能豐沛地把我們往前擠進王母娘娘、七星娘媽、南極仙翁……那個遙遠的傳說世代。所以,依傍著卡爾維諾為下一輪太平盛世題寫備忘錄的精神,我們也開始準備「南極仙翁的快遞」,為下一個文學世代,舖墊出豐富的閱讀滋養。
和九歌簽訂「對字,多一點感覺」書系,引領著我們的孩子,對字、對生活、對無限的可能,多一點感覺;和創作坊團隊夥伴一起出書,我習慣不領支票,把版稅全額換書,用來整建和創作坊孩子們一起起造的閱讀宮殿;看著團隊夥伴放大影印版稅支票,作為送給父親的壁掛裝飾時,心裡生起無限迴圈,彷彿融進了文學長廊,遙想吳魯芹的師友文章、王大空的笨鳥慢飛、琦君的母心和佛心……
連續幾年,參與九歌少兒小說獎決審,掙脫「兒童文學」的假想和框限,相信「好的文學」有一定的標準,為少年小說撿選出多元嘗試又能系統依存的未來,像如意屏,奢想著「看一眼,用永遠,看一次,用一世」,收納生命的祕密,讓小說成為模擬人生的答案。
四十年流光一瞬,謝謝九歌。這四十年,因為九歌,我們竟可以為所愛的人、為關心的世代,寄出不知道甚麼時候、也不知道對誰會有幫助的「未來快遞」,這真是最美麗的幸福。
----收錄在《九歌四十:關於飛翔、安定和溫情》.2018/ 02/01.九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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