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2月13日子時,雞年即將消逝的小年夜,情人節,父親移居仙籍後的第一個過年,我們全家都將在清晨六、七點出發回家,第一次為父親操辦繁華家祭,祈祝喜歡冒險、開創、一切以他為主角的老爸,開心地拓展新生活。
1. 更好的人生
父親年輕時勇於創業,充滿設計巧思和現場實力的工程公司,跑遍全台,工程款多半以百萬計。後來安定在美商公司,五十年前就月薪五萬,對照陪母親照顧我們的大哥、二哥,一般受薪族月薪不過數千元,他嚮往的人生從來不是安定,更接近古帝王般一呼百諾的璀璨輝煌。
如果生命的開展和延續,一直儒他想像那樣華燦美好,會是多圓滿的人生劇本呢?只可惜,當生命慢慢走近尾聲,氣血衰微,大家庭的歡愉熱鬧摻進太多辛苦班駁的現實掙扎,老爸憾然回首的反覆敘事,常常卡在他是公務員簡任十職等退休,阿姨奪走他的存款和終身俸;最後十幾年和阿姨反覆吵鬧的不如意,他越來越覺得是因為外公怕將來離開時沒有女兒「穿鞋」、「哭路頭」才強迫他娶的,他抱著三姊哭:「我看錯人了」;當年苗栗鄉居土地一畝不過幾萬、幾萬,他看過好多地,折算當時的物價,不知道可以買下多少土地?隨著一遍一遍的回顧、敘說、改寫,父親一直希望在再也不能重新鍛鑄輝煌的人生裡,找出更好的「人生劇本」。
他希望子孫有出息,期盼人人像他一樣,周旋在華麗的公眾舞台,掙得一個又一個了不起的身份。回顧他的人生,確實在台灣轉型劇變的時代,吃過苦中苦,當過人上人;跑過繁華聲色,擁有過無數女人;被合夥人襲捲過驚天動地的公款逃逸還有氣力重新開始;來自帛琉、阿拉伯各個對我們來說非常神祕的國家工程邀約,不時冒了出來。他從來沒有注意到的是,因為這些高潮起伏的華麗人生,掏空了他全部的時間,他的家,只剩下一個辛勞的妻子在撐持,照顧公婆,拉拔小叔小姑,還在爸和阿姨最風光、最揮霍的「舞廳時代」,帶著阿姨生下的二姊送回來讓媽媽養,以至於告別式念完祭文時,想起媽媽手種的那棵桂花樹的馨芬,我和二姊抱在一起慟哭:「為什麼你不是媽媽生的?」
跟著這樣寬厚、強悍而又無限包容的母親,一路成長,我們家的孩子,變得很簡單。一向喜歡讀書、確實也讀得輕鬆又傑出的大哥、二哥和大姊,都在小學第一名畢業後放棄升學,和母親一起辛苦撐持起弟弟妹妹的成長,沒事就圍在一起改編歌詞唱歌、練「痟」話。哥哥姊姊們沒機會受到比較好的教育,總是為我勾勒出「到英國皇家學院讀博士啊」那麼些仿如童話故事的情節;考上高中、考上大學,我都會收到哥哥姊姊們美得像夢一樣的禮物,像我從來不曾擁有的布偶,像輕飄飄如詩如霧的「夢的衣裳」,我一直很拼命,因為我帶著這一群聰明的哥哥姊姊一起在讀書。
安全感,成為我們家孩子們難以詮說的執著。一家人守在一起,聊天說笑,那些重複的老笑話無邊無涯地吸引我們,是因為我們預知結果,可以參與、可以翻新,沒有風險,活得很安全,所以更開心。
爸爸一直不了解,總是用一種非常闊氣的方式在想像子女的未來,我們讓他失望,也讓他覺得人生有太多的不滿足,好像他一直活在「壞掉的人生」裡,只能一遍又一遍重組人生劇本,讓過去一路走來的高潮起伏,更符合他渴望的輝煌。四哥升上校時,他準備了好多西裝、禮物;來自日本、英國、馬來西亞的子孫來函,因為不想讓遠方的親人擔心,人人報喜不報憂,他就特別開心,想像著這些異地打拼的孩子們成就非凡。
2. 遠方的星辰
考上台大中文系,老爸親自去戶政事務所更改我的學歷,特別囑咐辦事員登錄「台大文學系」,台大是他喜歡的人生劇本,中文系不是,籠統的文學系讓他得意地向我邀功:「這樣,人家會以為你是外文系」,這在年輕氣盛的年紀,簡直快把我氣瘋了;大學畢業後,我選擇寫作這種爸爸其實不太懂的職業,第一篇散文刊登在中國時報副刊時,他買了好多份送給南部親戚;1988年元月我剛出書,爸讓我多帶一些書回家,方便他送給親朋友,我忙不迭地制止:「我是作家,不是開出版社」;同一年生日前,巧手的老爸融了銀塊,親手打造一對銀環裝在紅包裡,親自題寫:「芳兒留存:巧環隨伴,文作愉快」,好像就此我就可以化身成另一個文化明星;我演講,他跟著我們家的大隊人馬一起去聽;我在台南文學館參與文學對談時,他看不清楚海報上的人影就是我,光是喜孜孜地到處炫耀:「這演講者的名字,和我女兒一樣,看起來我也很會取名字。」
後來,我從日本回來,開始打造創作坊。爸一直引以為榮,把他一生最執著的「創業」當作印鈔機,希望我買棟房子給他,他可以苗栗、中壢兩地跑;打個電話叫我提個兩百萬替老妹還債,笑說這也不是甚麼大錢;在成大醫院住院時,看到我出現就開心地包了個萬元紅包給特別看護,揚起歡愉的高音祝賀:「Merry Christmas」,然後向我請款;後來家裡請了移工幫忙,他更大方了,看到我就開心地下指令:「給阿施3000元去買衛生棉。」,3000元耶!我急忙說:「我直接去藥房買給她好了。」
子女事業有成,是他最喜歡的人生劇本。就算我毫無收入飄飄蕩蕩在台東讀書時,他也掛了電話希望我匯200萬回家,因為我真的沒錢,老爸自動「降價」到70萬,在長途電話裡哭哭啼啼:「爸爸也沒有別的事求你,你不是說指導教授很疼妳?你就不能去借嗎?」啊?我實話實說,如果真的跑去借70萬,應該就不被指導教授喜歡了,有可能還畢不了業。
老爸很天真的地方,就是常常和我討價還價。除了每年固定和兒子們一起負擔的醫療基金和全部兄弟姊妹共同分攤的外勞基金,我平常包給老爸的紅包都以「兩萬元」做單位,一開始是春節、父親節和生日,研究所畢業後,他打電話正式宣布:「我是老人了,我現在開始要過重陽節。」我覺得他很可愛,很懂得談判,這叫作非常人性化的「加薪喊話」,從此開展出只有我們兩個人一起過的重陽節。
他喜歡收藏我的紅包袋,我總是為他寫一些精巧的吉祥話。2018年初,最後一次為老爸題寫紅包祝福:「天寒日暖,歲時平安。父親慶壽,家園添福」,一起大合照時,我們都猜想不到,這就是最後一次。有時候,他以「出國」、「做假牙」、「裝冷氣」、「加蓋頂樓」做名目,把「業績獎金」調高到五萬元,無論他有沒有出國、做假牙、裝冷氣、加蓋頂樓」……,爸好像抓到我的侷限了,存摺裡很少超過五萬元,只要在五萬元之內的「異想天開」,我做得到,一定包了紅包圖個安心。
讓我最難過的是,父親在身體衰微時精神特別差,每在加護病房都哭,期盼我贖回已然被堂哥賣掉的旗津祖厝和他最在乎的神主公廳,他抽搐著悲鳴:「阿母,我對不起你,我要怎麼見歷代祖先?」激烈的痛哭引起全身痙攣,多半得出動護理師來打鎮定劑。當年我們簽讓祖厝,是為了方便四叔和他的子女一起負責照顧阿嬤,沒想到阿嬤一走,整個四合院都被賣掉了,時至今日,緊鄰旗津海水浴場觀光帶的祖厝地價,早已飆升到天文數字,這是父親一生痛楚企望著的「遠方的星辰」,也是我永遠無法為父親完成的願望。
3. 圓滿的心事
屆近雞年尾聲,身體狀況不斷在退化的老爸,忽然神采飛揚地對大哥說:「小斌要陞上校了。」老爸拿出一顆綠寶石戒指,慎重地交給大哥,認真吩咐:「這是我阿公留給我的傳家寶,現在,我也要交給阿斌,一代又一代,成為我們黃家的傳家寶。」
和老爸到最後的相處模式變得非常魔幻寫實,他像普魯斯特,無論是一塊小餅乾或一個小戒指,都可以勾勒出一大段撲朔迷離的華麗故事;三姊偏要寫出最真實的「皇上起居注」,很快就揭露真相:「我也有一個。那不是甚麼阿公代代相傳的傳家寶,是老爸在台南逛路邊市集時,一下子買了兩個。」
三姊說得很好笑,我笑不出來,老爸越到晚年我越是心疼他不斷翻新、改寫自己的人生劇本,不知道他心裡藏著多少缺憾,才需要這樣奮力拼組出圓滿的人生。戒指鏽得很厲害,大哥帶回家以後,費盡心思清理,好不容易把戒指擦洗得又新又亮,交給他的大兒子。這是老爸走到人生最後一哩路時,認真為自己打造出來的圓滿劇本,尤其在台灣年輕人面臨職場的嚴苛考驗時,他心愛的「大子大孫」要陞上校了,這是他期盼的遠方星辰,也是他最後殷殷切切的念想,一定得變出「傳家寶」,一定要為子孫留下「無價的資產」。
那時,我們還不知道,等在小斌前方的這個好消息。說真的,這幾年軍方環境不算好,能夠陞級的機會不多,小斌又是個簡單素樸的孩子,只懂得勤勤懇懇做事,從來不會做關係,沒想到,2018年元月,小斌真的陞上校了,這個老爸的大子大孫,延續了我們魔幻寫實的傳統,他忽然猜想起:「是不是天上的阿嬤,搶先和阿公分享了這個好消息?」
還記得2013年初,小斌升中校,老爸身體健朗,大哥、大嫂在「新富貴海鮮餐廳」擺了好幾桌,夠我們「吃不完兜著走」,打包了好多美食,仿如把小斌的好運氣一起裝箱回家;除夕夜祭祖,老爸還交代不要忘了向祖先報告小斌升官,阿明結婚;我帶著復古玩具「柑仔店戳戳樂」,小庭軒戳中頭獎;還很孩子氣的耀榮帶著庭軒、庭豐表演騎馬舞。那樣繽紛繁華的舊歲,當時只道是尋常, 2018年初,小斌陞上校加上老爸慶壽,幾番跌倒、腦積血往返醫院的父親情況不好,大家低調地吃了一小團麵線祝壽、一小棵長年菜祝福和幾顆象徵圓滿豐富的水餃,最後由小斌招待全家點單喝咖啡、拿鐵、紅茶……,小小的熱鬧,沒人猜想得到,這就是父親的最後一個生日。
預先看到心愛的長子長孫陞上校,應該是老爸最後一樁心事的圓滿吧?小斌勤懇寬厚,待人忠誠,從來不會帶給別人壓力。高中時期遇到下大雨,看到不相識的女生淋著豪大雨,把傘遞給了那女生後自己就害羞地狂奔,他得了個結論:「從此書包我都放兩把傘,幫助別人時,千萬不要苛待了自己。」
我聽得哈哈大笑,這孩子的基因夾帶著天真的幽默。父親離開前一夜我胡亂做著夢,沒有邏輯的睡夢世界,出現的都不是家族裡的人,每一樁交錯重疊的夢中故事都是傷痛的親子關係,我以為這是一種預感,小斌立刻接下話:「難怪,昨天晚上我忽然冒出一顆青春痘。」
這就是我們家的第三代,或有陰暗,總希望帶著笑容繼續往前走。
4. 生命的延續
小斌讀軍校,學生時期留下必要的生活費,開始把生活補貼都寄回家,在這樣的家庭氣氛影響之下,兩個妹妹都至孝,剛畢業月薪僅17000小妹,竟然自願「上繳」15000元。
孝順是身教,一點一滴,制約了我們的一輩子。小時候看著勞苦撐持著大家族的母親,小斌曾經發願:「長大以後,我不想讓妻子重複母親的辛苦。」後來,小斌真的長大了,阿公在台南緊急住院,當天下班他就帶著妻子從台北狂奔成大醫院探病;家族過年,所有的男生、女生,分別排進兩間大通鋪,有點像上玉山前的「排雲山莊」,翻身、咳嗽、打呼聲,一整夜都很熱鬧,我習慣戴耳塞、眼罩加吞安眠藥入睡,一般新嫁娘很難適應,新婚夫婿常常體貼地在家附近的「栗華飯店」訂房,只有斌嫂這位台北姑娘甘之如飴,總是和十幾個女眷一起擠通鋪,堂弟耀德說:「我們這一代的媳婦,要說做得到上一代那樣傳統的,應該只有大嫂吧!」
好巧啊!下一代的「大嫂」,就是我們這一代「大嫂」的接班人耶!記得斌嫂生產時,娘家媽媽為她安排精緻舒適的月子中心,她躺在床上,溫柔要求:「媽媽,我想回家。」大嫂的哭點很低,聽到媳婦兒口中的「家」,就是小斌的家,紅著眼眶不勝憐惜地說:「她的家,就是我們的家耶!我一定要好好地為她做月子,比所有的月子中心還要更好。」
斌嫂身體不太好,常常需要休息,有時下班後躺了會,又急著起身照顧家裡一大兩小三個孩子。小斌童年時接受太多的紀律和壓抑,成家後全部鬆綁了,他打造出來的城堡,成為北地的「安全屋」,人人過境台北時,多了個深情的接待所。他珍惜幸福,也常常肯定每一個身邊的人,感謝妻子沒有了自己付出給這個家;感恩妹妹蕙偉把孩子盯得規矩特別好;對學長徐姊朋友們的照顧謙恭相待;對整個大家族的弟弟妹妹過境,像專業禮賓司般高規格接待。
他是我帶過的第一個寶寶,是我心中永遠的「小兵兵」。每年農曆過年前,他會寄一大箱水果給我,輪替選配著蘋果、櫻桃、水蜜桃、黃金奇異果……,有一年是一大箱我特愛吃的「詩特莉」餅乾禮盒,創作坊團隊人人一袋;小年夜當天,一站一站奔波著,糕點、年貨、零食、禮物……大包小包滿載,過年期間台北辦年貨的人車擁塞,趕不上小年夜晚餐,還會被心急的父親碎念,我們總是笑:「快點在你老爸看不到地地方發發牢騷。」回到家,程門立雪過程聽訓,都是我們家下一代的專長。
每個家族在討論重大決定時,一定會出現爭議,只要有人願意在關鍵時頂住最容易被苛責的「曖昧線」,讓大家罵一罵鬆一鬆緊繃點,就可以解決問題或繞過問題。我習慣當這個「被罵的人」,讓家族爭議順利往前走下去,小斌向我承諾:「四姑,你放心,我會接棒當下一代這個被罵的人。」
「被罵是小事,事情可以圓滿就好。」小聰在高科技研究領地奮鬥已久,越來越懂得要事優先。一生守在父親身邊的阿明,寧願挨罵,也捨不得開刀的老爸折騰往返。小謙熱情地自告奮勇:「斌哥個頭這麼大,又是長子長孫,誰敢罵他啊?還是我來吧!我比較有經驗。」
在大家族長大的孩子,抗壓能力,確實比一般人更強,災難時刻,也更能團結在一起。去年血栓住院時,還沒查出原因前,怕太容易緊張的家人一時炸鍋,僅通知書瑋和小斌,書瑋得瞞住身體很糟的三姊和老爸,小斌得閒就到醫院陪我,出院時我的被子被臨床病人拿走,醫院向保證人催收,他也是淡淡一笑:「賠一條棉被沒關係。」
父親大體移靈後,不需要心無旁騖的「南無阿彌陀佛」反覆梵唱了,我靜靜坐著,彷彿心底被抽空。搶在第一時間輾轉軍中請了特休趕回阿公家的小斌一走進來,直接坐到身邊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又大又暖,像鋪天蓋地的避難所,一時像忽然活過來般眼淚掉個不停,才發現我開始依賴這個孩子。封釘前,我們一大把又一大把手捧著蓮花、元寶放進福棺,豐盈華燦地圈圍著父親,幾乎要滿溢出來,小斌是象徵「承傳、延續」的長子長孫,排在第一個,接下來是兒子、媳婦、未嫁女兒、女兒女婿、孫子、曾孫……,六十個子孫排著隊,常常的人龍,一個接著一個,一圈又一圈繞行辭別。走著走著,小斌慢慢走到我身邊陪我繞棺,他不需要問:「四姑,還好吧?」光是那並肩的身影,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常常在沉靜的瞬間浮出來。
老爸永生後第二天一早,小斌六點多從台北出發來接我。在車上,我們聊起朋友說我愛海,最適合海葬,日後我的聯絡人就填小斌囉!小斌有一種異於常人的幽默:「哇!我們一家都很喜歡到海邊,任何時候,我都會叫庭豐、庭軒對著大海呼喚:姑婆,我們來了!」
「要注意看噢!那時,會有一捲大浪高高竄起,那是我在呼喚:來,讓我看看你們!」我一邊笑一邊期盼著,踏上生命最後一哩路時,我們都能滿意於自己的人生劇本,所有年輕或老、寂寞或豐富的人,都可以安心地,微笑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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