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想一個什麼好呢?
送神前一日,收到掌門詩學社《掌門詩學刊》89期冬季刊,由詩人林煥彰手繪配圖的「金蛇狂舞」視覺詩,歡嚷著迎接新的一年。很喜歡冷霜緋〈睡前儀式〉,以一種傳說般的漫吟,咀嚼著從冰冷到溫暖的蜷藏與復甦:「想擁有一個地方/能藏起自己是快樂的/我蜷起身體/向你傾吐一些有關黑暗/有關過去冰冷又漫長的事/低聲說著,說著,說著每日/很快地在耳機這端/就能聽見你悠揚的語音/像從南方傳來/斑斕而溫暖」;從古老延伸到無邊無涯的時間邊界,在窩窩〈裂縫的夜〉聽見今生現時的故事碎片:「我們都變成了蛇/咬住自己的尾巴/夢中吞下來的/是黃金的斑點,還是/恐懼的碎片/在黑色的紙上蜿蜒/噬咬著時間/我說你說他說我們都說/話語掉進深淵裡/變成了一圈圈回聲」。
丁威仁地誌詩專輯中的〈剪花的日常----兼致牛角剪花阿婆劉英嬌〉祖詩五首,是2020年馬祖文學獎現代詩組評審獎作品,從日常延續到生活、節慶、文化,以及凝凍的時間,再對照陳治旭〈馬祖剪紙故事〉中對剪花阿婆劉英嬌的動人描繪https://www.matsu.idv.tw/topicdetail.php?f=165&t=8727,深邃而美麗。
詠物擬人,恍兮惚兮,就是無從避讓的人生。發現自己,很常在雨弦的作品間停留,從寬闊的〈觀湖亭〉,細細吐露寧靜的凝望與守候:「無雨,也無陽光/何以你依然撐傘在此/守候一生的/冷;靜靜讀湖/湖也以煙波蒼茫/讀妳/九月了,高處微寒/雲淡風輕/而山/在虛無飄緲間;不見古人,也不見來者/你/就這樣孤高地/守候一生的/冷」。再回到小小的〈燭〉,凝焠出毫不掩藏的執迷:「焚血/煮淚/把黑暗燒出/一道傷口/遁逃;埋首於此,也/焚血,也煮淚,直至/那黑暗歸來,把我/吞噬」。
謝美智的〈咖啡詩香系列〉從烘豆、磨豆到沖煮,賞玩著的是人生的滋味。李畇墨的〈精密儀器.六種〉,特殊的選材讓人驚艷。2021年學測作文題目〈如果我有一座新冰箱〉公告時,很多「掌門詩學社」詩人賦詩,可見,這個題目很有「詩味」。不知道冷霜緋的〈如果有一座新冰箱〉是舊作、還是隔了一千多個日子的感懷共振,「在每一層裡/我們總是冷藏許多秘密/也喜歡將心事醃漬、封存……還是擺滿啤酒吧,任醉意佔領空間/撤掉甜點蜂蜜,清空隔夜舊事/剩餘的就分裝成袋,擱置最底層/關上門,就習慣了冬天」讀到收尾,深邃而寒冷。
鍾順文以〈想一個什麼好呢?〉為題,疑問句的認真思考,命題卻在後續發展中流失了確定的答案,從「想一個絕」、「想一個理」到「有一個夢」、「有一個情」,穿錯著不同概念的跳躍聯想,從理性轉向感性,從抽象轉向具象,語境的切換創造出矛盾與輻射意涵,打破傳統的邏輯框架,透過語言的遊戲性渲染出一種不按常理出牌的荒誕感,在「想」與「有」之間擺盪,自問自答,又不像真切在找答案,這種無終點的探索,像卡夫卡的荒誕,幽默間隱隱流盪著哲理迷惘,呈現了詩的無限可能。
耶子的〈海景〉是舒心的生活小風景:「放幾個礁石在海岸線旁/擠出幾道波浪牙膏/刷刷沙灘的潔白/更遠的船拉近一點/陽光再斜一些/叫瀲灩如魚跳躍/還有還有/雲要邀幾朵進來/海平面那條線/用尺畫深一點;至於桌緣/最靠近我那罐啤酒/也一併注入這片無際的湛藍」。秀實的〈成都四題〉,穿走過寬窄巷子、汶川、杜甫草堂、春熙路,寫景,寫人,寫事,寫無盡波湧右悵然淡去的時間。
夾纏在兩個新舊年間,好像少了點閒情打字,把自己喜歡的詩都記錄下來。幸好還有紙本書,值得慢慢咀嚼。黃雅悌的〈硬漢〉對漸凍人哥哥有細膩的溫存;〈各自轉身〉安靜揭露生命的靠近與離別。離碧華悼念詩人岩上的〈在龜裂的日子裡寫一些字給你〉,九首短詩婉轉如珠璣點淚;〈有誰認識岔口的風〉,進一步在風中晾乾了身上腳上誤以為是淚珠的水泡。
梧桐〈一個人的遠方〉飄飄蕩蕩,幸好還能品一湖金黃配歌謠,等待綠茵春風。語凡的〈寫字〉悄悄打開世界的門。橍嶔〈沒有信件的信箱〉把空置的寄望擺飾成一道櫥窗。徐英才的〈囚鷹〉和詩野〈黑海的白海豚〉,把人間小小的翻覆都鑲進無邊寬闊的蒼茫。
葉婉君針對江圖的〈癬〉深入〈病症詩賞析〉,短詩六行,具現出生理和心理的局限和躁動。
收藏在「詩生活」裡的生活詩,我從春季刊的〈報春花,大自然的詩意〉、秋季刊的〈夏花絢麗〉到冬季刊的〈花樹如吻,靠近是為了送別〉,四季開闔隨著流光逝水,悠悠遠去,所有的鮮色馨芬,停留在字紙裡。
2.花樹如吻,靠近是為了送別
一年最熱的節氣,就在「小暑大暑,上蒸下煮」,我們鎖在地球蒸籠裡,汗濕如蒸,暑燥如煮。只有在太陽升起前的清晨時分,看苦瓜花攀爬著圍籬招搖展示著一條又一條苦瓜,炫耀著夏日的活力;冬瓜花點綴在大片的葉子上,胖嘟嘟的冬瓜匍匐著等著被發現;最有勁的是牽牛花,攀爬著每一種可能,無論甚麼樹都可以形成花籬。年輕時在侘寂國度遇見牽牛花,他們說這叫做「朝顏」,宛如物哀在眼前轉瞬消歇,絕美而不可挽留;當生命的厚度累積到剛剛好的時刻,在自己的文化世界裡,愛上「牽牛花」這個名字,看蓬長的生命力,在亂七八糟的工地邊盛開,等著七夕和織女一起去牽牛。
花樹如吻,無從遮掩地張揚著情熱。水邊的野薑花和美人蕉,像沈從文從《邊城》接來的翠翠,清新又歡喜;蓮荷是水裡的精魂,以漫無邊界的潔淨吐露著百里相思;鳳凰花紅豔欲焚;向日葵接引著陽光,一生懸命;黃槿擠進主舞台,薄紗似的花瓣張揚著陽光黃;七里香安安靜靜地敷蓋了整個盛夏。
瀲灩過漫長流光的仙丹、金盞、蜘蛛蘭、雞蛋花和大花紫薇,開得氣息奄奄;野地小花慢慢變少,蒲公英都轉化成羽化的小棉球;接棒的刺槐花串,一出場就少了些氣勢。所有喧囂的奔赴,到八月緩下步伐,花期極長的藍花草,幾個月間晨興夙寐,日日相看,慢慢都變成了「家人」;春天的藍花楹又開了花,妝點成浪漫的行道樹;小小朵的藍雪花,一簇簇開了,淺淺的青藍,透著光,帶著點微紫的魅惑,為盛夏的熱,塗抹了淡淡的清新。
立秋後,氣溫變化變多了,碎花開,黃葉飛;處暑的熱有點衰餒,隨著一日雨又一夜涼,像所有的熱情過後,難捨又不得不捨的告別。台灣連翹毫不客氣地侵占四地;罕見的粉鐘鈴,花期快過了,提早為秋近催聲;季節的顏色交由台灣欒樹接棒,開花前的鮮綠,形似苦楝,時而被稱為「苦楝公」、時而又年輕成「苦楝舅」;鮮黃的小花,隨風飄飛,一向都有「台灣金雨樹」的美名;當花黃轉成果紅,夏天的葉綠混著點初冷的熟褐,春濃的綠葉、夏末的黃花、初秋的嫩紅蒴果,加上熟成後果乾轉為暗褐,以「四色樹」的繽紛妝點出驚人的聲勢;當紅褐色的蒴果都膨脹成氣囊,像千萬個小燈籠掛在樹梢,「燈籠樹」的別稱宛如童話,點亮了冷冷的一條街又一條街,成熟與靜謐交錯,豐富而濃烈的樹影絢麗,襯著田野和遠山在柔軟的陽光下沉靜下來,寧靜疏遠,黃了又紅的葉片,用繽紛的細語翻飛成季節的密碼,油畫般同時展現著豐收與凋零、溫暖與清冷。
風中的紫花翠蘆莉依舊鮮亮;白花木槿帶著逆襲的單薄;九重葛堅持在枝枒間;蒜香藤飛濺的花瀑迷失了季節;蝶豆花活得自在又任性;只要幾株狗尾巴草,平淡的庭花都變成精巧的大自然花藝;從盛夏燦耀到秋深的黃槐,夾在層次多的晚熟欒樹間,以一種不凋不老的豔黃,吐露著行道樹的青春淘氣。
秋色編織著交匯的魔法,嫩綠、深綠都在枝頭沉澱,從金黃到褐紅,最終在微涼中隨風飄落,既有繁盛的絢麗,也蘊含著歲月靜好的沉靜。落羽杉臨水照鏡,美得特別自信;白千層披掛著一層貼一層的老皮,頂著數不清的穗筒瓶刷花,努力刷著存感。河岸的水柳讓路給櫻花樹,把遒勁換成了稚嫩;暗紫的水黃皮花落一地,膽怯的趾尖深怕踩碎了細花瓣;美人樹不捨地挽留著僅剩的幾片碎花,一點點的倔強,也是一絲絲對時間無情的悵惘;夾在青埔公九到公十的老街溪畔的兩百多棵烏桕Baby,不知不覺偷換流年,翩然隨風的細長葉尖,像在漫長成長中,靜靜告別過往的青蔥。
四時花色,都是歲月洗鍊後的祝福。天地間的清冽與靜謐,帶著花葉的記憶沉睡,萬物蛰伏,僅留著四季常青的竹子,迎接風吹霜打,還有不懼寒凍的梅花,在寂靜中以淡淡的馨芬溫暖著寒夜,堅韌而深邃。世界像孩子在自由摸索,落花與飛葉在風中旋舞,彷彿成長的每一步印記,有試探,有行進,也有不得不的割捨,我們參與其中,無論好壞,如吻花色幾經輪迴,靠近都是為了送別。
世界這個孩子一直向前,每一次搖盪在風裡的旋律,都在為季節翻頁,我們陪伴過、參與過的各種美麗,終究會過去。許許多多未曾言說的故事,幾抹模糊的身影,微涼的空氣,流盪在這些、那些微微起伏的記憶劇場,最後啊,終究要隨風遠逝。偶有一杯茶的回甘、一口難得的美味、一件遂意的事、一場稱心的交會,都如花樹一吻,知道美得不長久,所以更值得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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