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奔赴,2號出口椰子樹下
為喜歡的師長前輩南北流動,不是奔波,而是熱血,宛如沉靜的記憶都重新翻騰。
醒得很早,沿老街溪堤繞了一大圈,四月的小野花和白粉蝶,到處噴竄著熱鬧的喧唱,河岸的兩百多棵小烏桕樹都急著炫耀,我們啊,長大了一點點。一路走到高鐵站,即將上車前在月台,接到司機先生電話:「有沒有到過台南?記得喔,我在2號出口椰子樹下等你。」
趕著上車,匆匆結束對話。「2號出口,椰子樹下等你」這幾個字,鬧哄哄繞在耳邊,如果走進書城,平台舖面放著一本書,封面是出口前即將消失的微暗,恍然有光,邊角浮現幾抹椰子樹影,書名就叫做《2號出口,椰子樹下等你》,這會是一本甚麼樣的書呢?應該很適合言情,漫長而絕望的等待;刑偵懸案也不錯,吞吐著說不出的苦澀;或者是青春追尋,無從侷限的出口與椰子樹的無限奔放。好奇特啊!在出發的起點,有熱鬧的喧響在宣告:「台南,一座屬於台灣文學館的城。」
坐在車上,重新翻讀《一顆星子,這樣仰望星系----林文寶小徒弟的幸福路引》。80分鐘的車程,剛好隨著文字魔法綰結出來的時光通道,從〈一座星系的瑰偉!〉、〈一顆星子的仰望。〉到〈一些星雲的微光……〉,輕易走過1/4個世紀,重現和阿寶老師一路走來的溫暖和祝福。台文館的資嵾前輩審議,為四種人文風景確立意象,在黝暗的汪洋中看見晨光,就是一種站在文學崖岸的虔誠與感謝。流光魔法書,留給導演鄭宇捷,我們都在歷史邊上,盡一切可能和流光拔河,期盼在很久很久以後,還有一些人,可以看見這麼些文學前行者在黑暗中鍛鑄出來的光影。
專研民族「大議題」的鄭雅雯,在人與人相互靠近的「小敘事」仍然這樣溫暖。先在文學館的圓環門口相待;會後陪我吃便當,從百忙中抽出時間,載我去「弎畫廊」欣賞「日安—Viga個展」。
這是我在閒逛台南時的第一個「景點」。老爸的二妻是台南人,太多不愉快的記憶養成繞路習慣,很少到台南,總有一種從來不說、只是淡淡擱淺的「宿仇」;怎麼也沒想到,Viga的「日安」個展,前導影片輕淺呼喚的「日日安好」,成為融化與和解的起點。 2.日安,「弎畫廊」的小島散步
長年旅居日本的京都造形藝術大學博士生Viga,遠從疫情期間,好感生活研究所設計的《小島散步》木框掛曆集資計畫中,在2021年推出「台灣的可愛,想讓全世界知道」創作專題,十三張畫,走過台北貓空纜車、桃園新屋范姜古厝、新竹內灣戲院、嘉義阿里山、宜蘭蘇澳冷泉、台中光復新村、南投日月潭、台南安平樹屋、高雄蓮池潭龍虎塔……,在畫頁留下跨海懷鄉的感動和珍惜,一起走過一年後,還可以循著手撕線撤除日期,完整的畫作,重新又創造出不同的居家風情。
2022年,「乘著火車,一起散步旅行的日子」,延續台灣主題,留住復古鐵道、火車旅行的美好時光;2023 年以「花的美好祝福」為主題,描繪台灣四季花景,攜手台南百年布莊「錦源興」聯名開發「小花園散步小包」,傳遞對台灣的祝福,進而體會、珍惜在台灣生活的幸福。簡樸的素材、溫暖的筆觸,在最需要舒緩的災難時刻,以純真寧靜撫慰人心,也建立起品牌的辨識度。2024年的「小島裡的原味風景」,換陳怡今接棒值星,Viga轉到「日安」個展裡,讓我們看見京都和台南這兩座古都「日日是好日」的慢活步調,宛如聖域,深深滲透在緩慢、微小、古老的存在,帶著點甜美的純真,彼此尊重,在不自知的熟悉和適應中相互保護。 「我想,老師研究兒童文學,應該會喜歡。」雅雯解說著特意推薦這場畫展的理由。很感動,也真的很喜歡。〈藍皮解憂號〉在南迴鐵路上可以開窗欣賞台灣海峽、眺望太平洋,在橋上轉過臉來的微笑慢車,像不像貓頭鷹傳奇?〈河葉茶宴〉帶著童話的悠然;最喜歡〈黃金雨〉,在雨中,世界無差別地被溫柔擁抱。
「弎畫廊」同時推出2024臺南新藝獎《無際棲域》特展。二樓是獲獎藝術家蔡宇貞的「小空間」,隨著視點變動,在創作當中成長,發展出變動視角下的獨特美學,邊緣開啟想像;三樓是邀展藝術家莊志維的電子「燭光」,很難行銷交換,只能觀念碰撞,在展出空間隨機穿出裂縫、補痕,和不斷進行、同時也不斷消失的時空對話,在相互適應中摸索共存關係。
那擱淺在青春崖岸邊的「台南宿仇」,如燭光穿刺的地瓜,在裂縫中微微電擊、適應,然後自由生長成我們原來想像不到的樣子。難得悠閒,我們一邊閒聊,一邊等待另一個雅雯前來會合。久等不至,怕耽誤我「日落前回家」的大計,「台文館雅雯」先送我到「葉石濤文學紀念館」,再回頭去接另一個「送報伕雅雯」,雅雯和雅雯的錯過和疊合,成為難忘的台南小故事。 3.聖堂,葉石濤文學紀念館
在台南,「葉石濤文學紀念館」成為聖堂。鍾老的字,葉老的生命故事,像浩瀚的汪洋,我們都在「文學使徒」的掀天波濤中匍匐,成為一小朵又一小朵文學信徒的小浪花。
年輕時寫了〈尋找紅靈魂的小蝦米〉擲寄時報文學獎,葉石濤先生在決審會議投下唯一一票,並且在「拉票」失敗後成為守護天使,開始關注著我的創作。他的生活很簡單,沒大事發生就帶了兩個便當打發一整天,安安靜靜讀報、寫稿。〈千年煙雨〉初連載,憂心忡忡通知我,僅在南部發行的《台灣新聞報.西子灣副刊》,有人用我的名字投稿寫武俠。
「葉老別擔心,那篇武俠連載就是我寫的。我專事創作,甚麼都寫。」年輕,是多麼瘋狂縱恣的歲月呢!那時還未滿二十五歲,影射暗喻都不曾仔細設計,小說中盤根錯結的陰謀核心,數百年武林重鎮《國民山莊》,直接牽繫到政黨,可惜,效果很差,親密的朋友們都笑:「好像在寫國民賓館喔!適合來個武俠小說年度旅行。」 後來,葉老日日讀著我的武俠小方塊,有時還來信提醒,招式太少了。那時候我們都還不知道,這麼多古老年代裡提攜晚輩的作家,是難得的禮物,他們的靈魂,會在很多年很多年以後仍然回溫,深深溫暖著我們。這樣充滿溫度的台灣文學老光,都像尋找紅靈魂的小蝦米,在荊棘中種植著鮮花,在荒蕪中擁抱著希望。
很多年很多年以後,因應靜宜大學鄭邦鎮先生之邀,在台文所過渡期,暫領「文學與人生」和「台灣文學欣賞」兩門通識課程。課程公告時說明指定書目,沒有考試,來自不同科系的近百個選修同學,分成七組,每組12人,在互動、分工、討論與檢視中相互學習,自行選定專題,在期中和期末團隊報告的進步位移中給分。 「文學與人生」書目範圍較大,從《旁觀者-管理大師杜拉克回憶錄》、《致勝:威爾許給經理人的二十個建言》、《維珍旋風:品牌大師布蘭森自傳》、《丹諾自傳》、《神經外科的黑色喜劇》、《回歸本源-賈西亞.馬奎斯傳》、《狼圖騰》、《我們仨》、《往事並不如煙》、《台灣連翹》到《一位台灣老朽作家的五○年代》,隨著孩子們選材,以生活選擇為討論議題,靠近文學環境的理解與參與。
「台灣文學欣賞」深入文本,指定書目《日據時代台灣小說選》、《台灣連翹》、《西拉雅末裔潘銀花》、《魯冰花》、《燕心果》、《寒夜三部曲》、《放生》、《深秋天涯異鄉人----安安靜靜莊秋雄》、《血色蝙蝠降臨的城市》。我一直覺得《血色蝙蝠降臨的城市》魔幻多元,特別適合讀書會書目,「安安靜靜台灣人」系列只是一種人生態度,應該討論,可能不受重視。沒想到發表時,除了一組吳濁流的《台灣連翹》,各有兩組選擇了《西拉雅末裔潘銀花》、《燕心果》和《深秋天涯異鄉人----安安靜靜莊秋雄》形成對照撞擊,尤其是《西拉雅末裔潘銀花》在發表時引起最熱烈的討論,讓我忍不住在「葉石濤文學花園」的各種花朵敘事中,尋找獨一無二的「潘銀花」。 4.偷閒,作文夢工廠
雅雯忙裡偷閒,中午12點下課後趕來相聚,晚上又得回去上課。久未相見,知道19年前參與創作坊「作文夢工廠」師資培訓班那個茫然著、掙扎著努力在尋找方向的蘇澳小姑娘,生活在適合自己的土地,有一棟不錯的房子、有一群一起造夢的「送報伕」,覺得很安心。
新世紀初始,聯考取才恢復作文甄別,到處都在開設「作文師資培訓班」。流動在台灣南北上課,總覺得集各界專才、各種議題做1~3天的期別,課程有點零碎,印象最深刻的是在台南大學語教系上課時,從早上九點到下午四點,剛點亮年輕學子的熱情,課程已然結束。
我開始設計屬於創作坊的「作文夢工廠」師訓,連續七週,42小時培訓,跳開理論,重視實務,強調直接的教學互動,結合文學內涵與生命教育,強化教案設計與實際互動,反覆增強實際上線的教學實力,更重要的是,報名須附至少2000字的作品,每一個作文老師必須愛寫字,因為自己愛上了,所以才能把對文字的摯誠和熱情,傳遞給孩子。
「這樣怎麼可能招得到學員?」阿寶老師知道師訓學員必須先審作品時,覺得很荒謬。我笑了:「別擔心,額滿啦!」
雅雯就是2005年第一期「作文夢工廠」師訓學員。小班教學,名額只有30人,公告後沒幾天就額滿了,幸好如此,要不然,當時有經常吃喝玩樂的同學藉情誼想隨班旁聽,還有一些校長督學友善拜訪,各自推出一兩個學校老師想免費上課,表示支持我的文學理念。每個人都覺得我的理想性很濃,師訓班是為了推廣,收費是附帶「小事」,我卻一直認為,付費,就是一種選擇,不付費而想要全力以赴,猶如刻舟求劍。 不知道雅雯如何得知師訓消息,更不知道她哪來的勁,連續七周一早從蘇澳出發,累了一整天還能興高采烈堅持下去。我只看見,她種植在文學裡,一年又一年,活得越來越像自己喜歡的樣子!每一年,總接到雅雯刻意安排到中壢來看看我的「休假計畫」,好不容易約定今年清明連休,臨時又被我改到台南小聚;她還是精神燦亮地從另一個雅雯手中,接棒「台南導遊」,循著葉石濤的文學地景,逛文學花園,閒走台南街景,穿梭於葉石濤的文學地景,真實的、虛構的,即使在我離開台南後,仍不斷丟訊息給我,還有這裡、那裡,宛如整座城都充滿了文學的印記,我們都變成小蝸牛,走得再慢,也藏著一個願望,就是慢慢靠近……
繞進林百貨,體驗復古的指針電梯,分享剛到貨的鳳梨王子果乾,一邊吃「山海豆花」,一邊叨念:「吃冰,吃甜,這樣不行唷!記得好好照顧自己的健康!身體,承載我們旅行的唯一載具,不認真對待,就不能繼續走下去啦。」
「有時想著:茫茫人海中的遇見,是幸福加幸運。即使過了很久,原來啊,還有一條線一直在這條路上啊!」雅雯說著笑著,回顧往昔,加碼邀約:「下次再一起深度走台南,品嚐屬於台南人的幸福味道,循著葉老的文學作品,看見更有故事的台南。」
5.日落,和玫瑰花一起回家
日落之前,商請司機先生先繞東區送雯雯回家。車子繞了一大圈又碰到大塞車,應該加錢,司機沒收,還送了盒小禮物,低調說:「太太做的饅頭,沒想到還有老師的朋友,沒幾顆,不能送你朋友了。」
我有點傻眼。這……搭個計程車還可以收到禮物,已經超過我的理解了。雯雯想起台文館雅雯的貼心接送、司機先生的繞路,忍不住驚嘆:「老師遇見好人了!太幸運。」
真的耶!我想起漫漫人生,總是遇到好人,為什麼人家都對我這麼好啊!回到家,打開禮盒,我在傻眼中又進一步升級傻眼了,玫,瑰,花,好漂亮的玫瑰花啊!
想起雅雯的「送報伕」,典出於1932年的〈新聞配達夫〉,這是「楊逵」筆名的初登場。楊逵曾經回應張良澤:「日本帝國是法治國家,再嚴酷也要依法辦罪。大致來說,以演說、寫文章攻擊帝國政府,最重是坐牢二十九天;不過,回歸『祖國』後,為了五、六百字的〈和平宣言〉被關十五年,平均一個字關十天,可能是全世界最貴的稿費。」獄中創作的小說〈壓不扁的玫瑰花〉收錄於中學國文課本,是日治時期成名的臺籍作家作品選入教科書的第一人,也是我們一生仰望的不朽與芬芳。
日落後,帶著芬潤可口的玫瑰饅頭回到家。真好啊!總是會遇到這麼多的好人;這世間,總會有這一路想像不到的鮮花綻放。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