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不是大部分的人都這樣,一到歲末,總習慣糾纏在許許多多想到與想不到的小角落,回顧與停留?
1. 舊時堂前燕
朋友賜珍,在臉書寫了篇短短的文字回顧〈舊時堂前燕,從一張發黃的《人間副刊》想起〉:
剛剛在書櫃發現一張發黃舊報紙,那是民國81年9月26曰的中國時報22版副刊。
那天,副刊推出「台灣的一周」專題,即西元1992年8月30日-9月5日,環島一周,邀集了我們這個島駐紮在各角落作家尖兵,寫這一週,也為代表台灣一周人民發聲。
從汐止郭箏;台北鄭清文、廖輝英、朱天心、王宣一;新店吳念真;中壢蔡明宇、黃秋芳;苗栗王幼華;鳳山凌煙;高雄吳錦發;美濃鍾鐵民;台東詹澈;花蓮林宜澐;羅東李潼,總計十五位作家,從1992年8月30日到9月5日,提出對台灣的觀察記錄。
那時,台灣遇到兩個颳風、美國批售台灣F16戰機、十八標弊案偵查終結……,十五位文學家,用敏銳觀察和不一樣角度深深刻記台灣這一週。
此時此刻,那一週滾燙新聞已如蠟炬成灰,文字卻留了下來。
熱烘烘人的溫度,仍然在我眼前發亮。
這麼快,一回眸就是二十年。
二十年前,從高信疆引領《人間副刊》,激盪出無邊風華。許許多多卓越的人才擠進中國時報。這個「台灣一周」專題企劃,就是詩人路寒袖小小的一則「編輯小品」。
而今回顧,二十年前的「台灣一周」,竟如喑啞史詩。彷彿還聽得到落拓雲遊的歌者,低吟淺抑,分明不是尖銳的高音,卻有一種尖刺般的沙啞疼痛,恨不能再拉遠一點、拉遠一點、拉遠一點……,卻又無所避讓地倒捲回千言萬語 。
對照起高信疆、路寒袖,想一想,現在的中國時報、現在的副刊、現在的文字氛圍、現在的文化環境,以及關於此時此地所有知識分子的有所為、有所不為。
和郭箏、鄭清文、廖輝英、朱天心、王宣一、吳念真、蔡明宇、王幼華、凌煙、吳錦發、鍾鐵民、詹澈、林宜澐、李潼這些人短短的同台演出,有一些人不在了,有一些人不寫了,還有更多當時的心情、當時的夢想,到現在也都不一樣了。
2. 夕陽野草花
找出二十年前,我所寫的這篇呼應主題合輯的極短篇〈泡沫〉:
「台灣和英國有一點是相同的。」那馳名國際的貴夫人下了結論。我一震。突然確定地知道,下一句她一定會俏皮地接下去:「兩國天氣是一樣的,讓人無法捉摸。」
眾人都笑了。我開始覺得通體透明,心中十分清楚,這雞尾酒會很快就會因為她那精確控制著的儀容,灼灼歡囂起來,至於會外的風害水災,地上走的、天空飛的,那些幾標、幾標的問題,很容易被快樂的人們忘記。
看起來大家都是快樂的。
我看到她。看到她眼神燦亮地站在台上,一如千萬年前那個同樣輪迴著的我。一時,我陷入巨大的悲哀裡,難道她忘了嗎?就在兩年前,當梅傑取代她當選黨魁成為首相在歡賀時,她只能藏在康寧街十號二樓的玻璃窗後,靜靜向下眺望,她可以忘得了嗎?
不可能的。她不會忘。正如我從來不曾稍忘過那種深沈的痛。我憂悒地看著她,心裡已然確定,一定是那一個磁場出了問題,因為,我就是她,她就是我,我們在不同向度不同時空中各自經歷著同樣的歷史,互不相涉,我們只是同一個人,絕不可能這樣面對面同時存在。
我怎麼會跑到九○年代的台灣島上和這樣一鮮色包裝的人群一起在瘋狂崇拜著已然過氣的我自己?
一定是那一個磁場出了問題。我驚悚地回顧,在可以掌握機先的過往,我什麼也沒做,光是固執地堅持口號,直到更強的對手站定腳跟,從容地,看著越來越富有的我,生意清淡地婉轉兜售著美麗而不著邊際的語言展示,最可怕的是,所以人的注意力都放在台上,沒有人承認我。
「不,承認我!承認我!」我急切地抓著身邊一個又一個曾經親密過的並肩伙伴苦苦相求。可是,沒有用了。我的磁場正在消失,越來越沒有人看得到我、聽得到我。
這樣的我,慢慢變成泡沫。
只留下台上的那個我,仍然甜蜜地演說著,大陸和台灣都是中國的,台灣和英國至少天氣是一樣的。
3. 尋常百姓家那一周,柴契爾夫人訪台,台灣對國際友人展現出華麗而友善的排場熱情接待。
當年被梅傑短暫取代了英國首相位銜的柴契爾夫人,在二十年後,站穩了她長遠的歷史定位,由梅莉史翠普演出她的生平事蹟《鐵娘子:堅固柔情》(The Iron Lady),不只讓梅莉史翠普第三度獲得奧斯卡獎,也讓柴契爾夫人「長期利益大過短期利益」的堅忍奮戰光榮收尾。
讓人感慨的是,當時正因為十八標炒作得沸沸揚揚的集體憤怒,以及剛剛在淬鍊國土規劃的風害水災,彷彿是台灣人的震撼教育,預言了此後台灣人民難忍難堪的宿命。沒想到,二十年來,大環境的一點一滴累積,居然成功地訓練出我們的特異功能,慢慢對「天災」、對「人禍」、對相接不斷的「弊案」,適應而無感。
二十年前,聽到一個「局外人」公然對我們自己的島表示:「大陸和台灣都是中國的。」對於長期期盼「民主自決」的我,真有一種「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的綢繆感慨。「承認我!承認我!」的吶喊,不只是個人的認同焦慮,其實藏著更多張望我們自己的國際身分無限的渴望。
書寫〈泡沫〉時,仍相信每一個外來者的假想,一如泡沫,說說天氣無妨。我們的未來、我們的人生、我們的存在的模式和選擇,是深層的水,有太多不可測的因素在決定我們湧動的方向。
哪裡想像得到,二十年後,大陸和台灣都是中國的,居然成為顯學。
不只是台灣和英國,全世界的天氣都一樣,我們不得不面對鋪天蓋地襲來的氣候劇變。
無論是從時間縱軸裡俯瞰我們可以輕易了解的「相續承接的直線歷史」,或者是從空間橫軸想像並不那麼容易了解的「無限跳躍的平行時空」。上台,下台;統一,獨立;大陸,台灣;台灣,英國;美國,歐洲,亞洲,這個島嶼,那片土地,一整個地球,無限個星空……
歷史就這樣在不斷輪迴中慢慢向前滾去。不同的時空,不同的人,常常在相同的選擇、相同的錯誤裡,承受著相同的煎熬。
也許就是因為這世界的變動跑得太快,越來越喜歡「遲遲」這兩個字。
緩緩的平聲字,放慢了速度,在每一分鐘的繾綣停留中,想像著〈小雅.采薇〉裡的行道遲遲,生命的每一個步履,載飢載渴,再多的幸福美好,都藏著我們難以解釋的千萬種不滿足。
想像著諸葛亮的草堂春睡,對著看淡而又看不開的煙花草芥,在心中自問過幾百遍幾千遍的覺夢平生,遲遲行過的豈止是日影?還有他難以盡說的心事吞吐。
更多的時候,我可以想像著春日遲遲。那溫酥的陽光,带著春天的清香,緩緩地拉拔著大地,一吋一吋,慢慢復甦。
所有我們以為可以計劃、可以掌握的點點滴滴,被點點小小的光照亮、喚醒,用一種我們不曾想像的方式,忽然又漂流到另一個遙遙的遠方。
或者近在咫尺,而原來的我們渾然不覺。
這世界上的好多人、好多事,就這樣靜如浮塵碎沫,各自在撞擊、移轉、轉彎、漂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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