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五點,我認真地擦著桌子,遠遠地,聽到鞭砲聲霹哩趴啦,越來越響,越來越近,猛聽到豆豆的聲音大聲嚷著:「就這裡啦!沒騙你們吧?就說這麵攤超隱密的,沒有我帶路,你是絕對找不到的啦!」
一回身,搞什麼?客人就要上門了,豆豆不但一手放著鞭炮,還帶個揹相機的記者阿姨來鬧狗。他好像看不到我在瞪他,笑嘻嘻地回頭介紹:「瞧,這就是我師父啦!導仔把我們整班拆成兩半,第一名的認領最後一名,指導作業、督導功課、補強所有不懂的科目,第二名再認領倒數第二名,第三名認領倒數第三名,就這樣一直分配下去,還舉行正式拜師儀式呢!每回模擬考的成績,都得兩個人一起結算,總分退步就得跑操場。我都當作減肥啦!我師父最可憐,你看他瘦巴巴的,陪我跑過好幾圈。」
「恭喜你啊!基測滿分耶!」記者阿姨對我一笑,我不好意思再瞪豆豆,豆豆好像也知道自己有了靠山,洋洋得意地報告:「我師父就是厲害,剛配成一組時,我PR值才五十九耶!哈哈,大家都說,連公立高職也考不到。我看他瘦巴巴的還要跟著我跑操場,實在不好意思,硬是從模擬考平均140,衝到240,整整多出100分哪!我老媽都說天公伯仔有夠疼愛的啦!」
我不喜歡豆豆這樣沒完沒了的聒噪,也不喜歡上報紙。
記者阿姨問我幾個問題,我都沒仔細聽,就在豆豆和記者阿姨各說各話中,我忽然拔腿就跑,只回頭喊了聲:「媽,我出去一下,很快回來!」
媽來不及回應,錯愕地對上記者阿姨比媽更錯愕的眼神。
我丟下他們,衝出巷口,跨上腳踏車,瘋狂地往前衝,連我都不知道該到哪裡去?耳朵邊的腳踏車,咖啦咖啦發出怒吼,風切過我的臉,涼涼的,冰冰的,很久很久我才忽然發現,我怎麼哭了?
我不知道,我為什麼不想上報紙。
噢,不是這樣。也許我知道,我不想上報紙,不想被發現,不想,不想,不想被他們知道。
他們。
想到他們,我終於知道我的心還會痛,痛著,痛著,風很涼,臉很冰,我在流淚,好多感覺回來了。我想起好多事。
想起小學四年級時,我們一起打球,渾身是汗,就在我必須丟下朋友趕回媽的麵攤幫忙以前,他們總是買好多香噴噴的鹽穌雞、水煎包、開口笑、韭菜盒子……,大家喳呼著一起聊天、一起吃東西,因為我從來沒有零用錢,他們總是熱情地起鬨:「來,乖兒子,叫一聲爸爸就給你吃!」
叫一聲爸爸,來,給你吃!
叫一聲爸爸,叫一聲爸爸……。我跳下車,腳踏車一摔,把臉埋進手裡,大聲哭起來。
我恨,恨自己為什麼這麼不爭氣。
我,真的,叫他們爸爸,因為鹽酥雞好香、水煎包好讚、開口笑好酥、韭菜盒子真好吃,因為我總是在媽媽來不及煮麵以前先餓,我總是,我,我總是禁不起誘惑。
真想把那時候的自己抹消掉。
都是我,都是我的錯。
我把臉埋在掌心裡,恨不得也把自己的一切都埋藏起來。
五年級以後,我受不了走到哪裡大家都「兒子」、「兒子」地大聲亂叫,不再跟大家打球。
奇怪的是,我也不想再吃這吃那了,慢慢地,吃的東西變少,人越來越瘦,只想把自己藏在書本裡。
我的成績越來越好,和大家的距離卻越來越遠。
畢業後,他們都念了私立學校,我一個人到公立國中報到,我不願再想起,也慶幸終於不必再想起,笨笨的童年。
所有的快樂和不快樂,就這樣丟在舊舊的小學校園裡。
直到國三時跨學區模擬考大排名,我排進第十三。
前五十名中,唯一的公立國中學生。平凡的我,忽然因為攤開來的排名成績轟動全校,在競爭激烈的私立學校裡,更是形成傳奇。
那天下課,沒有注意到他們躲在校門口,跟蹤我到媽媽的麵攤。
當我如常在工作時,他們一人霸住一桌,每桌只此起彼落叫嚷著:「兒子,來一碗麵!」、「兒子,切三片豆干」、「兒子,兩個滷蛋」、「兒子,來叫爸爸!」、「兒子,你確定這麵比得上鹽穌雞香嗎?」……
幾個十幾歲的孩子,竟搞得我們的麵攤不能正常營業。
媽媽驚疑地張大眼睛,我又生氣、又害怕,顫抖著身子,整個人僵在那裡。
就在這時候,一百八十二公分、七十四公斤的豆豆來了,他兩手一抓,輕輕鬆鬆拎起兩個學生往另一桌一丟,再帥氣地拍拍桌子,左右張望一下,大笑說:「我看你們都認識嘛!來,全都過來坐一桌,親熱一下,一碗麵,三片豆干、兩個滷蛋,怎麼可能吃得飽?反正你們有的是錢,來,叫多一點,什麼都要吃,我在這裡招呼大家,一個都不能走!」
看著他們嚇白了臉,豆豆靈活地替我切菜、送麵、端盤、洗碗,並且調皮地對我眨了下眼睛說:「知道嗎?我們家的兄弟姊妹啊!從小就打工,什麼工作都難不倒我們。」
後來我才知道,豆豆一下課就注意到他們在跟蹤我,當然也不客氣地跟蹤他們。
我們之間究竟有什麼過節,豆豆從來不過問。
從那天開始,我為豆豆整理筆記,替他把最重要的關鍵找出來,讓他自己解題,要他用自己的話重新講一遍給我聽。
豆豆一直在進步。我們跑操場的時間變少了,說瞎話、開玩笑的時間變多了,豆豆卻從來沒有問過我,那一天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
我哭得差不多了,終於靜下來,天都黑了,四地裡有熱切的青蛙在呱呱亂叫。這就是我們的人生吧!
陰天,晴天,刮風,下雨,只要一逮到機會,青蛙還是要呱呱呱。
回到麵攤時,記者阿姨正在吃媽媽招待她的超大碗招牌麵,豆豆比手畫腳:「我告訴你,消去法,就是我師父的獨門法寶,他常常說啊!我們哪可能讀盡所有的書,遇到我們不會的題目不要慌,一定有線索,先消去絕對不可能的答案。耶?我師父回來了!」
豆豆興高采烈地迎向我,握起右拳捶了我的肩,我皺起眉,也推他一下,然後坦然地坐在記者阿姨身邊,我有故事要講。
豆豆一定會非常高興。
在這個我藏了很久的故事裡,他也是個要角。
------發表於2009年七月號《小作家》月刊專題--窮,要窮得更有志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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