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你最喜歡哪一顆星星？」和誠誠一起趴在病房窗台上，看著滿天的星子時，誠誠忽然回頭問，亮亮的眼睛盯著我，嘴裡綻著一朵開心的微笑。
我一時說不出話來，只覺得好心碎。
這麼美、這麼乖的孩子，為什麼被命運安排在這裡？他倒是容色沈靜，輕輕又問了一次：「媽媽，你最喜歡哪一顆星星？」
我想起小時候他也是這樣，張開雙手，在我們帶他散步的夜空下，大聲地問：「媽媽，你最喜歡哪一顆星星？媽媽，你喜歡風嗎？喜歡我嗎？」
當然，我最喜歡、最喜歡誠誠。
很小很小的時候，誠誠剛上幼稚園不久，老師訓練這些小小孩「演講」，邀我們到學校分享，連老師都不知道，誠誠居然把每天晚上陪他睡覺的小猴子扛在肩上，一本正經地在台上說：「老師好，同學好，各位來賓大家好，我是小猴子的爸爸，我要演講的題目是----最喜歡。」
老師驚訝得張大了嘴，台下家長全都笑成一團，那時，我是多麼的驕傲，這個可愛的小小孩，是我最心愛的寶貝。
他總是在小小的地方，帶給大家驚喜。
上了小學的母親節前，誠誠存了五塊錢，特地買了兩顆染上各種顏色的「金光糖」，用衛生紙裹成一團送給我，當我一層、一層剝開握在掌心裡慢慢融化的包裝，黏黏的、甜甜的，我的心也黏黏甜甜的，像浸在蜜裡，這孩子，不需要任何包裝，他自己就是一個最美好的禮物。
和所有的表兄弟玩在一起時，他舅舅也最疼誠誠。
這孩子真老實！他常常這樣說。家裡的老人家都寵小孩，只剩下這個舅舅在「維持秩序」，孩子們嫌他太兇，常常故意和他作對，有一次，剛買回來的Pizza打開後，有一片掉在地上，大家撿起來爭著送給舅舅吃，只有誠誠張大眼睛，東轉西轉看了看表兄弟們，有點緊張、又有點無可奈何地說：「阿舅，那一片Pizza掉在地上了，不要吃。」
孩子們都生氣了，有一陣子不理誠誠。
誠誠什麼都不說，怕舅舅又去「處罰」大家。連我這個做媽媽的都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這孩子已經學會體貼，處處替別人設想。
他就這樣乖巧而貼心地長大。
當其他媽媽忙忙碌碌接送孩子補習，為孩子的成績生氣、傷心、擔憂的時候，誠誠總是說：「媽媽，不要緊張，考試只要都讀懂了就好，不一定要前三名。」
他沒有補習，自動安排讀書時間，還有多餘的心力陪我照顧陽台上的小花園。
當鄰居、朋友、他舅舅，以及學校老師都不斷在提醒我，多注意孩子的「落點」啊！「PR值」什麼的，誠誠還是笑著說：「放心啦！我會送媽媽一個最好的禮物。」
放榜時，我真的收到最好的禮物了。
誠誠考上第一志願。
他舅舅第一個放鞭炮，反覆只跟我說：「姊，你命真好！無憂無愁地，輕輕鬆鬆得了個這麼優的好孩子！」
誰都說我命好。
爺爺、奶奶、親戚、朋友們計畫要送禮物啊聚餐什麼的，誠誠都拒絕了，他淡淡說：「媽，什麼事情都是命運給的禮物，我們只要在心裡謝謝就好。」
這，這是什麼話啊？
我養出什麼兒子啊！故做瀟灑得太誇張了，我就不相信，他心裡不興奮嗎？
就在誠誠讓我風光了三個多月後，聖誕節前五天，我提早，收到了命運送來的聖誕節禮物。
下午一點多，昏昏欲睡的時段，接到學校電話通知，誠誠在打籃球時忽然昏倒在球場上，已轉送醫院，立刻，整個人不得不清醒。
趕到醫院，情況越來越複雜。連著幾天，精密儀器的檢查越做越細，我開始驚慌，不是只是昏倒嗎？
常常在電視、電影裡表演得很尋常的情節，怎麼換到誠誠身上，就變得這麼不確定了呢？
心裡真的好亂，不太能夠思考。
只剩下孩子的爸爸和醫生們不斷在溝通、討論。彷彿聽到一些零碎的字句，什麼骨癌的成因啊！可能與骨頭的過度生長有關，或者慢性炎症刺激、代謝毛病，也可能是放射線，他們，他們到底在講什麼啊？
聖誕節當天，孩子的爸爸嚴肅地握緊我的手，儘可能放慢了聲音，努力想讓我明白：「誠誠，確定骨癌。我們要作好準備，他，可能剩不到三個月。」
什麼？
我不明白，這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腦子裡還亂亂轉時，眼淚不停不停地流，舌底苦苦的，反覆冒出誠誠講過的話，什麼事都是命運給的禮物，只要心裡謝謝就好？
為什麼，為什麼還要說謝謝？
誠誠再沒有回到學校。
他只能住在醫院，是不是第一志願，已經沒有那麼重要了。我一直不明白，這個病為什麼這樣來勢洶洶，一迸就靠近終點？
醫生小心選著用詞，努力想讓我好過一點：「可能孩子不想讓你擔心吧？原發性骨癌很常發生在十幾歲青少年身上，剛開始會覺得膝痛或肩胛酸，常運動的孩子，都以為自己只是太勞累或運動傷害，很容易就疏忽了。」
應該是這樣吧！
誠誠不想讓我擔心。我開始反覆想像，無數次他在夜裡無助地痛，卻因為不想讓我擔心，只能一個人忍著。
這樣的想像，幾乎讓我崩潰。
而誠誠仍戴著那張純真燦爛的笑臉，小心補綴著我破破碎碎的心，他的聲音，一如童年時那樣乾淨：「媽媽，你最喜歡哪一顆星星？」
我抿住唇，用力又用心地還給他一個微笑。
就選那顆最遠最亮的星吧！
「噢，天狼星！媽媽好聰明，那是夜空中最亮的恆星，靠近過年時又特別亮。」誠誠笑得好從容、好有自信，就好像接下來講的每一個字，都是真的：「媽媽，我和你約定，我以後就住在那裡。任何時候抬起頭，你都看得到我！每一年靠近過年，記住唷！我就在那裡，和你一起過年。」
三天後，誠誠離去。
我一直不肯相信。這三天，他的臉色這麼紅潤、聲音這麼開朗，每一天過得這麼快樂。
可是，醫生說，這只是迴光返照。
很多年都過去了，我一直記得，誠誠離開時，剛好在農曆年前一天。
因為這孩子和我約定，在天狼星裡，一起過年。
無論黑夜多森多冷，一抬起頭，我看見天狼星，耳朵裡彷彿還聽得見，誠誠的聲音，以及漂盪在星空裡，如恆星般永不消失的，遙遙的約定。
------發表於2009年六月號《小作家》月刊專題--分離前的約定
時序即將進入秋冬，Ｈ1Ｎ1即將肆虐。
希望每一個人，小心照顧好自己
希望天佑台灣
希望所有的人都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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