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所有偶然的種子飄過流光水面,都因為慎重珍惜,忍不住伸手去撈,才有機會,慢慢地看著這些不同形色的種子,靜靜抽芽、開花。
像刻意為國中孩子們寫的這一系列青春小說。
最早的時候,不過是今年2月13日《小作家》主編羅吉希的一封邀稿信,配合四月號的「圖書館」專題,小說或散文均可。
小說閱讀與創作,一直是我生命中著魔般的魅惑,幾乎是在看信的第一眼就決定是小說。
接下來,我必須克服的是,因為是雜誌專題,內容只能限定2000字。我的第一篇小說,就是一萬字,而後幾乎盤旋在一萬五千字到兩萬字的纏綿敘事裡,還寫了幾次中篇,都近十萬字;第一次嘗試寫武俠小說,應該也是五、六萬字;第一次跨向少年小說,也是五萬字。2000字的時空壓縮,對我這樣沈迷小說的人,不但是一種新嘗試,也是一種儉約敘事的難度挑戰。
然後,我好奇的是,這個有趣的圖書館專題,為什麼放在四月號?
想像中,好像在暑假來臨前,比如說,六月或七月,大家就會送一份禮物給孩子----到圖書館去吧!寫了封信寄給吉希,信發出後,又覺得不夠禮貌,還是加上一句小狗尾巴:「隨想隨記而已。四月正好,四時都是讀書天嘛!」
和吉希從未相見,這封信,大概就是我們相識的起點吧?
三月四日,九歌文教基金會在台北藝文中心因應「九歌年度選」三十週年舉辦座談會「變與不變」,由楊照主持,各輯年度選負責人季季、周芬伶和我出席提出觀察。
活動一結束,在會場和靜婷細談少年小說延伸閱讀書寫細節。
轉往火車站二樓,和同樣熱愛寫童話的鴻文和蕙君在「蘭州拉麵」午餐。
可愛又可憐的吉希,從同事的惜別會中倉促脫身,匆匆忙忙趕到火車站二樓「Starbucks」,和我細談如何把2000字成長小說,具體成搭配專題的固定專欄。
成長小說進行以來,常常在校對的時候、在夜深睡不著的時候,吉希會給我一封信,書寫她對小說裡的諸多稚嫩、脆弱的孩子們,難言難捨的疼惜。
也許因為她也是個媽媽的緣故,常常覺得,她把小說中的孩子,都當作活生生徘徊在人生歧路的飄零靈魂在照顧。
因應雜誌發表形態,吉希常常為這些小說加上許多頑皮、活潑的小標題。
面對小說,我一向帶著一點點如同面對宗教般的渺小與虔誠,從不把話說盡,總是素無顏色地,讓角色自己顯影,讓小說舞台有自己增生出來的餘韻、餘味。
每一次雜誌出刊時,看到吉希刪修的題目和小標,我在想,2000字成長小說,實在不是我原來預想得到的創作型式,所以,一直覺得吉希催生的這個系列,也算是她的成就,攤開書,我的心情,如翻讀吉希的小小作品。
吉希這樣說:「出書時,就可以讓這些小說恢復原貌了呀!」
摘下為小讀者精心設計的小標題,小說原貌,多了一點點無色的芬芳。
這就是〈陽光醒來〉原來的樣子。
☆陽光醒來☆
熄燈前,我躲在洗手間裡,聽著圖書管理員踢踢踏踏的鞋跟聲,越來越靠近,越來,越近,近到可以聽到踩在地磚上,卡、卡,卡,印著倒數計時的節奏,忽然,四周沈入黑暗。
燈熄了。
我抓著門把,不敢輕易動一下,在一時還不太能適應的黑暗中,只聽到阿傑輕輕的呼吸聲從隔壁洗手間傳了過來。然後,遠遠地,隱約傳來嘩啦嘩啦鐵門拉下來的聲音,偶而摻雜著稍稍停頓而又猛力轉動的金屬喘氣,直到最後一聲巨響,圖書館關門啦!四地歸於沈靜。
很快,我聽到阿傑猛爆出歡呼般的笑聲。
隔壁洗手間門一推開,他一開燈,我跟著衝出來,正好看到阿傑對我眨了下眼睛:「怎麼樣?沒騙你吧!很容易成功的。」
我還是覺得,好像做夢一樣。
我們正站在空盪盪的圖書館裡,正式啟動原來我一直不太敢相信可能成真的「基測倒數三十天計畫」。
和阿傑從幼稚園同班到現在,他爸爸過世得早,媽媽又是我老媽死黨,常常你家、我家穿來走去,我們不是穿同一條褲子長大,而是他穿我的、我穿他的,隨便亂穿,根本分不出是誰的褲子地糊裡糊塗長大。
老媽常告訴我,要好好照顧阿傑,這個沒有爸爸的孩子,是他們家唯一的命根子,我們家有好吃的,一定阿傑先吃,至於那些打球、騎車、直排輪一類被媽媽們視為「危險」的事,一向被耳提面命,千萬,千萬不要嘗試。
不能打球?不能騎車?不能溜直排輪?哈哈,沒有男生這樣長大的啦!阿傑就這麼徹底成為「叛逆份子」,逃家,吸菸,交女朋友……。
最後在阿傑媽媽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中,國三這年被拎到私立學校,特別安排和我同班,大人們都以為我這麼乖,會給阿傑一點「好的影響」。
我不是乖,是無所謂,反正,我又不喜歡運動和冒險。
我喜歡埋在電腦裡,無數次,找出遊戲公司電玩試用版的漏洞,就會收到一封感謝函,老媽心情好的時候,會和我一起討論這些漏洞,到底問題出在哪裡?還會開玩笑地說:「搞不好我們家會出一個電玩冠軍小子。」
大部分的時候,我的運氣都沒這麼好,尤其是一接到成績單,老媽就抓狂:「虧你這麼聰明,不努力有什麼用?」
我聰明嗎?
是不是所有的爸爸、媽媽,都不相信,其實他們的孩子都沒有自己想像中那麼聰明。
這個學期,我真的很拼了,三次模擬考的PR值還是在93、95、94之間擺盪,不是特別差,就是不行,怎麼努力都不夠好。
最近實在快瘋掉了,考試越考越不好。每次考完試,心情都很糟糕,知道自己不笨,也不是不認真,為什麼總是考不好?只覺得很煩,真的很煩.......
坐我隔壁的阿歡,真的歡快天下。
從參加模擬考以來PR值都是99,也沒怎麼看他補習,下了課就打球、閒逛。更氣人的是,全校鋼琴賽那天,幾乎沒有國三學生參加,除了阿歡,誰也沒想到,他居然還有實力在老師評選的「演奏獎」和學生票選的「人緣獎」中雙贏。
都是第一名耶!
我看著從小在心情不好時就彈個幾小時的鋼琴,忽然,恨不得摔了它。
無論是那些有的沒的老師,還有我老媽、阿傑媽媽,大人們最常掛在嘴邊的就是,眼睛不要老是看著別人,和別人比沒有意義,和自己比最重要!
這不是強人所難嗎?阿歡就坐在我隔壁耶!有可能不去看嗎?
大人們到底在想什麼?如果要票選「開明媽咪」,我老媽應該擠得進前三名了吧?我挺喜歡她的,可是,真不知道該和她從何聊起?
越靠近考期,越害怕看到老媽認真做「好媽媽」的樣子, 生機飲食便當,黃昏時到學校送剛削好的水果,一打聽到名牌補習班就急急忙忙去排隊報名。
上次段考,我竟然考了班排40,校排擠不進兩百,藏著成績單,不是怕被老媽罵,我怕她傷心。
我真的認真在讀書,不知道到底哪裡有問題?為什麼考完都覺得很簡單,可是成績又不理想?
阿歡常說,讀書要做總體檢查,總體檢查到底指的是什麼?一科又一科全面大掃視嗎?模擬考的國文等於沒有範圍,只能做做以前的基測考古題;學校發的數學講義那麼多,算都算不完了,還能怎樣?考試時常寫不完,沒時間檢查,考不好是因為學校講義出問題嗎?需要去外面買別的講義嗎?一向拿手的英文好像到了國三,開始一落千丈;自然科啊!無論是理化生物,看到書都爛掉了,還會錯,真不懂為什麼?至於社會科呢?稍有一點難度準定完蛋,我還認真抄過地圖,考前也覺得自己都記起來了,考試就忘得一乾二淨。
看到身邊所有朋友都在進步,只有自己原地踏步,那種感覺真的很糟,覺得自己沒希望了,不斷、不斷往下沈。
直到阿傑媽媽車禍那天,我們一起趕到醫院。
阿傑媽媽重度昏迷,醫生預估必須在兩個月內酥醒,預後情況才能看好,最好有一些值得振奮的事,刺激她的神經。
老媽拼命掉著眼淚,為她最好的死黨安排好看護,恨恨看著阿傑說:「看,你高興了吧?以後啊!你想逃到哪裡就去哪裡,沒人管得到你了。」
阿傑沒回應。
過了幾天,阿傑策劃了這個「基測倒數三十天計畫」。
我們帶著換洗衣物,躲進圖書館,決心在這最關鍵的倒數三十天,專心「住」在圖書館裡,不顧一切,用功讀書。
阿傑打開手電筒,挑了靠近圖書館正中央的位置。只有這樣,在打開桌燈夜讀時,才不會從窗面洩漏出燈光。
他打開書,沈靜的臉顏有一種專注的力量,讓我跟著安定下來。
我跟在他身邊坐下。圖書館裡的空氣陳舊中帶著點「與世隔絕」的神秘感,好像,厲害的阿歡、打開就茫茫然的考卷、一直沒有起色的PR值……,那些說不出來的恐慌和緊張都消失了,靜靜夜讀,成為唯一的美好。
圖書館像沈靜的結界,我們讀書,什麼都不去多想。
或遲或早,陽光會透出金亮;三十天後基測會迎面而來;總有一天,阿傑媽媽就要醒來……
------發表於2009年四月號《小作家》月刊圖書館專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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