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吳鳴寫飲饌、寫筆墨、寫音樂,寫一些詩酒花,宛如從來不及隱退的晚明性靈小品走來,這樣柔軟,但又鐵粉極多。看他勾勒人間萬般美好,總以為我們所在的島嶼,安好如聖堂。說到底,不是我們有多好,而是他善於鼓掌!他寫「很會鼓掌」的掌故,而且認真為朋友喝采,使得他的朋友們一個又一個都添色變傑出。
想到自己也成為被他鼓掌的人,簡直像夢幻一瞬。果然生命是這樣值得期待的事!每一個轉彎,會變得多麼燦亮,初始時我們都沒法想樣。
就像極為夢幻的自由日這天,我正在為《太初傳說1:遂古之初》最後結局奮鬥;毓庭精心後製三支影片,「早安!經典」的閱讀跨界自由、《有了詩就不一樣:來讀詩經吧!》和《做自己的煉金師:來讀論語吧!》;Spring領包裹回來,啊,竟然是欣純搶在農曆年前物流卡關的天昏地暗中,優先寄來《小說拾光》的新書。
除了出版團隊,Spring可能是這個世界上第一個翻開書頁的讀者,我的心,竟然「砰,砰,砰,砰……」無由地狂躁騷亂起來。Spring從黃斑部開刀住院,沒多久又牽引到白內障,相接兩次眼睛手術,四年來戒除小說閱讀,就在這個晚上,她開始沉迷,直至闔上書時,聲音裡洋溢著歡愉:「真好看!放下書,還有好多畫面一直跳出來,很想再看第二遍。」
Spring一直在我的生活裡扮演「嗶.嗶.嗶」的角色,無論是工作、文字或生活,總是嚴格把關,我們接任何Case,和她在一起,我最熟悉的經驗就是「退貨」。聽到這天外飛來一筆的讚美,我的心又加倍放大地「砰,砰,砰,砰」,沒想到,她忽然大嚷:「糟啦!竟然九點了,只顧看小說,我忘了吃藥、忘了上廁所、忘了明天開盤前要先做股票作業……」
這,真的很糟嗎?從創作者的角度來看,我的心,有一朵美麗的小花正慢慢盛開。
吳鳴:〈小說中的小說萬花筒〉
2001年夏天,小說家黃秋芳轉身走進兒童文學的世界,就讀臺東大學兒童文學研究所。羈旅臺東的四個暑假,前兩年住在都蘭,時而駐寫東河;後兩年住臺東市郊面海的房子。偶然抬頭,長長的二十年過去了,臺東成為黃秋芳小說《小說拾光》的本事與主場景。
從中文系轉讀兒童文學研究所後,黃秋芳一面從事兒童文學研究,一面創作,雖其間猶從事純文學書寫,但主要心力投注於兒童文學。作文教學,企劃、編選年度童話,系統迻寫臺灣神靈、《山海經》,推動少兒文學跨界體系。
年輕時,黃秋芳是一位創作力豐沛的小說家,出版過多本短篇小說集和長篇小說,《小說拾光》是黃秋芳投入兒童文學後首部長篇小說,也是她回歸成人文學的報到書。
小說前兩章以主人翁紫燕的成長背景舖陳,敘述紫燕由台北到巴黎做美髮的過程,以及偶然的旅行,從法國巴黎到德國蒂賓根,結識先生董嚴,因著董嚴為她畫了一幅人像。董嚴是上海世家子弟,原本帶著家人提供的學費到蒂賓根學法律,卻放棄法律以繪畫為業,生前卻從未賣出任何一張畫。靠著紫燕做美髮在蒂賓根艱困度日,最終山窮水盡,不得不返居上海。
移居上海後,紫燕繼續靠美髮維持一家生計,直到董嚴過世,建築師規畫上海文化園區,要購買董家祖傳的舊房子,並一併購買董嚴返回上海後的畫作,而以臺東一間面海的房子讓紫燕母子棲身。這位建築師的部分操作模式,讓我想起上海新天地,雖非直接相涉,猶有幾分依稀彷彿。
本來我以為小說會以紫燕為主線發展,但到第三章〈拾光〉中段開始,紫燕因兒子阿世申請到蒂賓根學法律而急轉直下,從此展開複音音樂 (polyphonic) 的多旋律線,而不再依循主調音樂 (homophony) 的發展。
從紫燕在「誓言畫室」粉絲頁發出「小說拾光寫作會」公告開始,小說進入複音音樂模式。小說不再以紫燕為主旋律線,而是開枝散葉,以「小說拾光寫作會」成員為支線,發展出多旋律線的眾聲喧嘩 (heteroglossia),而非單音獨鳴 (monoglossia)。每個成員各自獨立又互相繳繞。附庸蔚為大國,轉為主旋律,主旋律又發展出主題與變奏 (Theme and Variation),其間且雜揉五重奏、八重奏的型式,因而發展出無限的可能。
「小說拾光寫作會」公告邀約所有渴望讀小說、寫小說的熱情參與者,最重要的是,必須提出寫作計畫,無論是微短篇、極短篇、短篇、中篇、長篇,或者是每周一篇、每月一篇組成創作體系,在活動展開之前,認真想一想自己的創作緣起,每兩個月聚會一次、每次兩小時的寫作討論。從創作心理、小說最重要的開頭和過場,到寫作問題討論,讓大家一起摸索,慢慢把創作習慣轉成秩序的規律,相互督促,無論作品有沒有完成,以一年為限,最後再分享問題檢視和創作心得。
這個公告引來三男七女的參與者,恰巧與薄伽丘《十日談》裡的人數相符,從此展開小說中的小說萬花筒。
每個參與者有不同的成長背景與現實人生,黃秋芳在小說中讓每位參與者的創作各自發展,有類還珠樓主在寫《蜀山劍俠傳》同時,另開《青城十九俠》,讓《蜀山劍俠傳》的人物,各自發展成另一個不同的故事,或可謂小說中的小說。
因為小說中的小說寫作手法,使《小說拾光》在第三章以後,宛如萬花筒般令人目不遐給,一山還有一山,一水還有一水,比玄奇小說更玄奇。整本小說的時代性極為強烈,藉由拾光寫作會成員的個人經驗,時空場景從新竹到臺北,從巴黎到蒂賓根,從蒂賓根到臺東,從東京到羅馬,從高山上的農場到紐約;小說中對這些城市的描繪真實而妥切,我相信作者一定做足了功課。
這本小說的承載量極為豐富,以《心經》為喻,即「眼耳鼻舌身意,色聲香味觸法」。整部小說充滿顏色、聲音、香味、味道、觸感、心靈,寫盡人生種種況味。作者對音樂非常熟悉,非僅古典音樂,從柴可夫斯基到孟德爾頌,出色而當行;流行音樂的披頭四,約翰·藍儂和小野洋子的故事亦融入小說中,甚至包括統治世界金融秩序的Rothschild家族。
《小說拾光》的時代性極強,故事軸線經意或不經意間融入時事。從1945年的臺灣,到2019年的Covin 19,從白色恐怖到羅馬的小提琴 Giuseppe Lucci 1972,時空穿越如玄幻小說,卻又如此真實。小說從第三章〈拾光〉中段因「小說拾光寫作會」啟事,開啟參與者的十條旋律線,幾近乎完全具備交響曲的規模。交響曲除總譜外,分譜常達十五到二十個或更多,每一種樂器分進合擊,組合成泱泱大河,向前流去。而作者黃秋芳在每一條旋律線又各自發展出多條旋律線,其中第七章〈繞繞〉的故事最具典型。
繞繞外婆的故事,熟悉臺灣當代史者,其本事呼之欲出。〈繞繞〉這一章的主角愛琳和繞繞,兩人是小學同學,愛琳的父親是黨國要員,住在公家宿舍。繞繞的外婆是白色恐怖受難者,外公入獄後,外婆搬到山上農場,等外公九年後出獄回家。外公死後葬在農場角落,外公原配的後人硬是將外公骨灰帶往美國,繞繞的媽媽無悔,連父親和母親死後的陪伴都守護不了。以白色恐怖的情況而言,愛琳的父親可能是加害者,繞繞的外公、外婆是受難者,愛琳和繞繞卻是從小到大的好朋友,並且一起住在臺東。
愛琳大學讀歷史系,與年輕的老師去非談了場師生戀。去非的專長是西域藝術史,愛琳因此選擇以西域藝術史為專業,卻在畢業前夕,遭逢去非結婚的打擊。去非因為留在四川的家人文革中被整肅,冀期藉由聯姻臺南望族千金重振家風,希望能複製Rothschild家族,從一枚古幣發展出控制全世界金融秩序的大家族。
小時候一放學,愛琳喜歡跟著繞繞回去他們那個很小很小的家。「繞繞的外婆好漂亮,有一肚子的故事,好像永遠都說不完,還有各種好聽的小曲兒,有的她們學得會,有的怎麼學都唱不來,只覺得特別婉轉,聽起來很容易『心碎』。……誰也沒想到,這個聰穎的女子,很快想通『叛敵通匪』和無罪開釋中的迅速轉換,世界上哪有這麼剛好的事?她不想活在暗處,跟一個『心機算盡』的權貴享盡榮華,只想過簡單生活,保釋後立刻退休,選擇了溫文儒雅的學者閃電結婚。不久後,丈夫被控『包庇匪諜』,下獄九年。她心裡很愧疚,知道是自己牽連了丈夫,不想再留在繁華紅塵,也不願接受任何幫助,帶著女兒無悔,遷到缺電、缺水的高遠山區,艱困地開墾農場,甘為農婦,癡守丈夫出獄。」
這條支線由附庸蔚為大國,作者描述「從2000年政黨輪替後,台灣人民普遍適應了政治新秩序,外省族群卻萌生嚴重疏離,從不曾有人為這樣的改變預先做過心理舖墊和適應教育,有一大群人在外在環境改變後,心理還滯留在失焦的各種破碎鏡頭,慢慢進退失據,對國家、民族、信仰的集體價值和身分認同,從理所當然的正統,淪為茫然無措的『他者』。」可謂是非常貼近現實的書寫,但作者並未表達其個人想法,留給讀者更多的想像空間。
現實另一條旋律線是去非的人生抉擇,小說寫道,「去非照著他的計畫,用藝術做高端包裝,分別在中國、荷蘭、加拿大,建立起他的家族事業,她的研究,無論走到哪裡都不再和他相關了。早些時總是想,羅斯柴爾德的研究,就是為了替他發現侷限和補救,放到現在的真實人生,早已成為荒謬的藉口。」這裡的她是愛琳,研究Rothschild家族,是想為去非找到侷限和補救之道,但現實人生是「去非扎實地建構起自己的經濟文化小王國,她卻不能自拔地沉溺在羅斯柴爾德家族這兩百多年的虛幻時空。這個孤立的家族,在封閉的家訓中分岔出各種可能,像一種不能戒拔的癮,不斷蠱惑她繼續鑽研下去。」
於是愛琳的研究Rothschild家族,和去非的現實人生是毫不相干的了。在小說中,作者展現其百科全書式的博學,有關 Rothschild 家族,作者寫道,「除了法國頂尖酒莊,從英國的艾爾斯伯里谷到義大利的里維耶拉,羅斯柴爾德家族建造了無數房屋;在南極洲,甚至有一個島叫『羅斯柴爾德』。在以色列,以家族成員的名字命名的城鎮和街道,數不勝數;蕭邦和羅西尼為這個家族譜寫過樂曲;巴爾扎克和海涅為他們寫過書;家族收藏享譽藝術界,也以賽馬的顯赫戰績名震賽馬圈。累積了財富之後,他們開始對動物學和園藝學世代痴迷,自然界多達153種或次種類的昆蟲頂上了『羅斯柴爾德』這個名字;此外還有三種魚、三種蜘蛛、兩種爬行動物、58種鳥、18種哺乳動物,以及14種植物,包括一種罕見的拖鞋蘭和一種火焰百合,同樣擁有這個名字」,而愛琳竟然為了這些物種去學素描,專心建立圖鑑,埋進這些不眠不休的辛勤裡。
在敘述完愛琳、去非和Rothschild家族的纏結之後,作者筆鋒一轉,回到「小說拾光寫作會」,繞繞和愛琳討論小說主角的名字,繞繞正在閱讀《散戲》,翻出書中男女主角的名字,建議愛琳:「音樂。藝術。展覽。看到在充滿音樂氛圍的藝術場域初相識的『蘭容』和『野陽』這兩個名字,你會不會聯想到約翰.藍儂和小野洋子?他們都像音樂和藝術中的精靈,一見就是一輩子。」從控制世界金融秩序的Rothschild家族,忽然跳接到流行音樂的披頭四,以及披頭四主唱約翰·藍儂和小野洋子的故事。這種片接和串連的方式,在小說中隨處如泉水般湧出,一方面顯現作者的博學,千里來龍到此結穴,亦因此發展出更多的可能。
諮商師學姐和企業家夫人死於大火的故事,帶出同志與同志婚姻議題;並穿插後山的地方故事,包括花蓮門諾醫院黃勝雄院長的人生論,臺東陳爸的書屋,都具有強烈的時代性和現實感。
小說最後一章〈曾經同行〉,來到2019年的 Covid 19,阿世因為疫情的緣故,從蒂賓根回到臺東「誓言畫室」,陪伴媽媽紫燕。故事彷彿繞了一圈,又回到開始的地方,亦即現實中作者黃秋芳2001年就讀臺東大學兒童文學研究所的寄居之地。從起點說是開始,從終點說是永遠,《小說拾光》要拾取的是生命之光,無論在哪裡,生命之光永遠存在。
我無意將《小說拾光》繁複的故事一一敘述,這本結合《心經》「色聲香味觸法,眼耳鼻舌身意」的小說,在時代與歷史的交錯中,呈現出真實與虛幻的萬花筒,以音樂交響曲的型式舖陳,展開多旋律線的眾聲喧嘩。作者的博學多聞,細膩的敘事筆法,處處引人入勝。我相信讀者只要打開小說,就會一直不停地讀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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