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爸很特別,有點像玄幻小說裡神秘莫名的智慧老人。
從小要求我抄報紙練書法,把一整套「眼鼻相觀,身心恭正」的老人哲學,強灌到我身上。小學升國中前,班上同學不是在私中暑訓,要不就去上「國一先修班」,他卻送我到台東一位作家阿姨家,陪我住個兩、三天就自顧自回家,還期勉我好好運用這個童年的「最後自由」,看看書、親近大自然,順便想想人生問題。有沒有搞錯啊?他看不出來我只是個小孩嗎?
又能怎樣呢?反正,從出生到現在,我也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去,對他的各種「合理的訓練」和「不合理的磨練」,早就學會「逆來順受」了。
就算這樣,我對每個人生階段的轉折,還是怕怕的,不知道他又會想出甚麼方法來整我?果然,剛升上國二,當班上同學同心協力地擠向各個「英數理化重點加強班」報到時,我爸又想出新花樣,跟著同事在臉書參加一個「野性的呼喚」私密社團。
光看這社團的發刊詞就很詭異:「我們的孩子都剛升國二。請接受邀請,讓孩子們在登上玉山巔峰,學會在意志和汗水的洗禮下,延續山和雲的無邊寬闊,面對不可測的人生大考。」
搞甚麼嘛?
「呼喚」爸爸媽媽以後,所有的「野性」,就不關他們的事,完全交給我們這些不能反抗的「國家未來主人翁」。還登玉山咧,國二就開始模擬考了耶!沒錯!和你現在想的一樣,這絕對是一場誘捕純潔青少年的「陷阱」。
在登山之前,社團先提供一套精密設計的體能訓練,從上下樓梯、負重……到呼吸、體重的計算和增強,從不鬆懈。從此,在老爸的嚴格管制下,每一個寶貴的星期天,我都「貢獻」在各個不同的地形環境,揹著厚厚的參考書,上下樓梯、調勻呼吸,還得慢慢從揹參考書晉級成爸爸的各種法律精裝參考書,從一本、兩本、三本……,沒完沒了。好脾氣的老媽看不過去了,有時候,還替我伸張一下正義:「這樣練下去,到底要揹到幾本才夠啊?」
「四體不勤,亡國之兆。」老爸一定會這樣說,我都會背了。分不出老媽到底算不算站在我這國,她只是懶洋洋地回了句:「幸好,我給這小子生了副健壯的體魄。」
看起來,對我的「任重道遠」,一點幫助都沒有,我都快哭了。還是一句老話,又能怎樣呢?真羨慕有一些同學,甚麼事都不用做,只要坐在補習班,打屁、哈啦、滑手機……,那樣無腦搞笑的日子,過起來多輕鬆啊!
就在天氣剛剛變冷,身體最不能適應氣溫變動時,「野性的呼喚」社團開啟第二進程,隔周郊山健行,無畏陰晴寒暑,風雨無阻。天哪!第一次看到五、六十個和我一樣活在水深火熱中的「受害者」,揹著厚厚的行囊浮出臉書水面時,還有個瘦巴巴只長到我肩下、幾乎快被背包拖垮的小女生阿麗,忍不住想起老媽洋洋得意的我這「健壯的體魄」,真說不出該高興還是感傷?
看起來大家都沒甚麼抗議、示威、討價還價的「青少年人權」,只能一次又一次經歷越來越艱難的磨練和打擊。我現在已經習慣丟下「怎麼辦?明天要考試了!」這種無關緊要的煩惱,每天都累得沒力氣胡思亂想,因為沒甚麼時間複習,只能預習功課,先想想那一段課程很費勁,更要專心聽講,隨時都可以倒頭就睡,第二天再早一點起床,翻了翻書,慌慌張張去應考。
沒想到,農曆過年前,登玉山的梯隊竟然多得像逛夜市的人群。擠在「排雲山莊」過夜,就是靠這種「倒頭就睡」的特異功能,才能在轟天巨響的打呼聲中,儲存體力。
為了迎接日出,我們在凌晨四點起身吃早點,摸黑出發。最後一段山路,拉著鐵鍊登頂時,冰刀似的風,又狂又利,我緊緊抓著繩子奮力往上爬,來不及想清楚,我到底是不是老爸的親生兒子?只記得一定要攀上山頂。站在巨岩上,陽光透過雲層掙扎著,有一種乾淨剔透的顏色,鮮豔得幾乎快把世界翻醒,風吹過來,往左右一看,哇!好多社團夥伴,我們都在流了不知道多少汗水和淚水之後,站在台灣最高點耶!
夥伴。真的是夥伴耶!我想都沒想就用了這個可愛的字彙。這時,我發現阿麗就站在我身邊,讚啊!這小女生真厲害。
不知道為甚麼,我們同時往山下一看,還有好多平常看起來還不錯的傢伙們上不了山。阿麗回頭下山,我來不及想清楚,也跟著下山,身邊所有早已登頂的人,跟前跟後,陸續回到上不了山的夥伴們身邊。我們一起撐起大家的重量,有一個人就可以協助上山的,也有需要兩個人的,即使遇到最虛弱的,前面一個拉、後面兩個人推,我們也要一起把人帶上山頂。
我們都錯過日出了。
日出,真的很美;登頂時,聽著自己在冰涼山區裡的心跳聲,遙想著一段又一段辛苦走過的歷程,感受此生此世都不會忘記的透明寧靜,更有一種深沉的美;當大家一起回眸下山,那種相互了解的溫度,美得層層遞遞,像一篇說不清又繞不盡的詩。但是,錯過了日出,遺忘了負重山訓的疲倦,卸下登頂的驕傲,看著一張又一張熟悉或不熟悉的臉,沒有一個遺漏,我們一起在山頂,這可能是我這短短的十幾年人生裡,所能感受到最美的一瞬。
我怎麼會這麼想呢?
這最美的一瞬,千萬別讓我老爸發現。要不然,大學畢業前,下一個人生階段轉彎,不知道我又將跌入甚麼樣任人惡整的陷阱裡?
【Memo for Aura】
共讀《司空圖詩品選》以前,先讓孩子們分享「大山大水」的經驗,在大家一臉茫然間,降低標準就談一談有山又有水的記憶好了,沒想到,還是乏善可陳。
這一天,我的學生王瀚毅請假。原來,他正在爬雪山。
好開心啊!雖然只能坐在教室裡上課,我更期盼看到孩子們的精神領地,可以延伸到天之涯、海之角。
瀚毅上台演講說:「登頂,不是最美的一瞬;大家一起互相協助,一起登山,沒有一個遺漏,那才是最美的一瞬。」
我感動到都起雞皮疙瘩了。
小說,是我生命中最初、也是最美的情人,很自然地就延伸出〈最美的一瞬〉這篇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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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筆小子,是我接生的角色中,非常偏愛的存在。
在〈方形老爸〉初登場,傻傻的。http://mypaper.pchome.com.tw/hi5877/post/1320331470
到了〈兩把刀〉,傻得更帶勁兒了!http://mypaper.pchome.com.tw/hi5877/post/1321253075
我喜歡孩子們這樣帶著點傻勁,認真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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