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愛你一世
年度即將收尾,回顧我們的從小到大,不知道有多少次,都曾經在一年即將開展之前,做過很多計畫。但是,當我們在2014年1月1 日當天,歡天喜地迎來「愛你一世」的嚮往,怎麼也沒法想像,會用「黑」這個年度字,以及無端慘烈的「十大新聞」,走過這一年:
1.高雄氣爆32死,高雄市區地下化工原料管線的管理問題,成為難解習題。
2.黑心食品毒害,從麻辣鍋湯頭、雞蛋殘留抗生素、工業漂白劑浸泡豆芽,到工業石膏生產豆花,更讓民眾心驚膽跳的,是劣質原料混充、加工製成的食用油。
3.太陽花學運占立院反服貿,寫下1949年政府遷台以來,立法院議場首度遭到抗議占領的紀錄。這場繼1990年「野百合」之後最大規模的學運讓服貿協議至今沒有生效,更打亂了馬英九政府兩岸政策的節奏,更間接鼓勵了香港「雨傘革命」的發生。
4.頂新集團從2013的橄欖油摻用銅葉綠素,到2014年下半爆發的一連串劣質食用油風波,讓「鮭魚返鄉」的模範企業崩解。
5.鄭捷冷血逞凶,北捷4死24傷。
6.伊波拉無藥醫,從西非幾內亞,蔓延到北美、歐洲和南亞,總計全球出現的病列超過1萬5千例,死亡人數接近5500人。是近40年來最嚴重的一次。
7. 12年國教會考比序,成為台灣教育史上最混亂、爭議最多、反彈最強烈的一次升學。
8.馬航離奇失蹤,239人無下落。
9.復航墜毀48死,近10年來台灣最慘重的空難意外。
10.港生「占領中環」運動,是香港史上首見的大規模以「公民不服從」為手段的政治抗議運動。
無論愛或不愛,2014年,就這樣走到最後一天。
2. 馬年倥傯
歲月的走動無聲紛繁,我們所能擁抱的,就是屬於自己的這一生一世。
有一些計畫完成了,我們開心、雀躍,隨著時光流遠,慢慢也都遺忘了;還有更多計畫,不是中途轉彎、要不就是漸次變形,那些堅持到底讓我們魂縈夢牽的,又常常只是因為不能實現,所以才益加鮮明深邃。
曾經,我在老家的樓頂上,仰著頭,聽二哥講著一個又一個英國皇家學院科學家的故事,以為這世間沒有什麼比科學更關鍵的影響,長大以後,我也要到大海另一端的皇家學院,和天下菁英言笑晏晏;曾經,我穿走在校園裡,在一張又一張草稿上畫房子,以為我當然是個建築師,結合科技與美學,用人文美夢,孵育出一個又一個溫暖的家;曾經,我離開校園,背著揹包,天涯海角行駐,以為當一個小說家,是流在血液裡的宿命;無論在任何時候,我習慣懶洋洋地趴在地板上,滾在幾十個抱枕間,對著每一個寵膩我的人,笑說要生一打孩子……
歲月一點一滴流逝,同時也一點一滴累積。
我不像童稚猜想那樣,到科技尖塔上摘星星;也沒有蓋出任何一棟收納夢想的房子。但是,我寫小說;在創作坊原木地板的上百個抱枕間,和一打又一打的孩子們,造夢;我養出了科學家、醫生、律師、會計師、記者、工程師、金融專家……,他們散在這個世界的每一個角落,在我知道或不知道的轉角邊,摘星星。
每到歲末,都覺得鉛字裡的一行一落,像「生命預言」。
在2014年的最後一天,收到秀蘭寄來的小說版樣,忍不住又停下工作,慢慢想著,我的計畫完成了嗎?我的人生,是不是真的像我想像那樣,按表操課了呢?
在2014年的最後這天,讀著〈按表操課,好嗎?〉這篇短短的青春小說,心中別有滋味。
按表操課,到底好不好呢?
3. 按表操課,好嗎?
剛從紐約回來,最開心的事,就是看到阿志長得更高了。雖然,他總是不以為然地應:「心理作用,好不好?拜託,才半年耶!又能改變多少?」
「謝天謝地,看起來也長胖了些。」我才不管他,自顧自繼續陶醉。這孩子要是活在以前,包準是「玉樹臨風」級的大帥哥,可惜長在靠健身房秤重計量肌肉的現代,總覺得我把他「生」得不太好,好在這孩子脾氣好,一向不太計較,喜歡他的女孩子可多著哩!只是他看不上。
這倒好,反正還小。這個階段,就是要讀書、學習、勤做計畫,做在前面,總比事後追悔好。我和他說了不知道多少次,人生啊!到了來不及時才懊惱,不知道要花幾倍、或幾十倍的時間,彌補自己錯過的或做錯的,還不一定有機會修正,所以,我們甚麼事都按表操課。
自從在這孩子兩、三歲時,發現他喜歡撥弄琴弦,調皮的手指頭好像在玩遊戲,一靠近樂器就很開心的樣子,我就開始規劃讓他考音樂班,培養他專注的學習慣性和堅韌的意志力。想要在音樂班的世界裡,當一個好家長,可不是容易的事,選老師、接送練琴、四處去比賽,尤其在那些神氣驕傲的「專業音樂媽媽」面前,要溫良恭儉讓又不失體面,真比上班還累。
幸好,我們可以處處退讓,即使阿志在鋼琴術科考後取得優先選老師的優勢,也禮讓給最有影響力的家長會長。因為,我早就計畫好,音樂這種神秘的配備,不必太認真,當做興趣,怡情冶性又高雅尊貴,一旦當做職業,免不了風塵奔波又勞心勞力,反而累到阿志。
就算和他老爸最不對盤時,我們也小心忍耐,勉強保住婚姻,直到孩子順利考上國中英資班,我們才離婚。本來相約,一起陪伴阿志到考進大學後再分居,可惜,他老爸又有了孩子,決定再婚、遷離,這就影響了我的赴美轉職計畫。
這時,就顯出「按表操課」的重要性了。既然準備把阿志託給他老爸,我做了個精確的企畫書,把出國這半年分成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孩子的「適應期」,讓阿志熟悉爸爸的新家庭,兩家是「永遠的家人」,應該在心理層面相互靠近,才能有效支援、照顧;第二個階段就是阿志人生中最重要的「奮鬥期」了,我還特地到他老爸家附近,預約了最出名的「考前衝刺班」,透過關係,指定了最頂級的輔導導師;最後,當然是阿志的「充電期」,放榜後,我讓他到紐約來和我會合,見識一下甚麼才叫做「世界文化融爐」。
「關於阿志的教養計畫,要收好。」我在下班前,約了他老爸見個面,他還是像平常一樣,把我的委託心血,隨隨便便塞入公事包,從此,再也沒有任何聯絡。在紐約的時候,我常常不放心地想起他潦草應著:「知道了,知道了!」,不知道阿志會變成甚麼樣子?
每一天,我最期待的就是阿志的E-mail,看得出新阿姨很喜歡他,我就不方便打電話到「別人」家搶小孩,這是最基本的教養和禮貌。也因為同樣的理由,放榜後,阿志通知我,阿姨剛生產,有一點小小的產後憂鬱,希望他可以留下來幫忙,恐怕他也來不成紐約了。
我當然得同意。這不但是最基本的教養和禮貌,還是人生應盡的義務。
沒想到,回台後才發現,阿志在這大半年,竟然都一個人住。我嚇傻了。這孩子膽子也太大了吧?先告訴老爸,媽覺得只去美國半年,轉學太麻煩了,就近安排他住在媽的死黨家裡,接著又杜撰出每天持續進展的「在爸爸家的生活」,沒有去考試,沒有高中可以念,光是關在屋子裡,練琴,嚴謹地維持著「每天一首」的紀綠,寫了一百多首短曲,最後,又花了兩、三個月,揹起背包環島健行,在每一個喜歡的小村落,住上一、兩個星期。
他只有十六歲耶!到底在想甚麼呢?從小到大,幾乎不曾掉過眼淚的我,不知道為甚麼,竟然倉皇無助地哭了。我好想大罵阿志,這樣任性妄為!罵他老爸為什麼這麼不負責任,從來沒想過來看看這個兒子?更想罵我自己,為甚麼在最重要的應考關頭,丟下阿志,一個人到紐約去?
一想到沒有按表操課,我就不寒而慄。沒有做在前面的阿志,要付出幾倍、幾十倍的時間,去彌補沒有考上第一志願的遺憾呢?
阿志拿出I-pad,打開他預錄的鋼琴配樂檔案,沒有說話,只是靜靜拉著低沉的大提琴。悲傷的樂音,糾結著我的懊悔,我哭得更大聲。哭著、哭著,我聽到低吟的琴弦,緩緩拉出阿志小時候我隨口哼給他聽的催眠歌,我們散步時特愛唱的小調,以及他在上學途中流動的接送過程,我們特別偏愛的音樂,一小段又一小段,像溫熱又纏綿的絲質熨斗,輕輕撫過我混亂的心,一小段又一小段,我開始跟著輕輕哼唱起來。
「媽咪,這是我的財產。」阿志偎靠著大提琴,像童年時他靠在我身邊睡午覺時的神情,安定、幸福,只是眼眶裡搖曳著晶瑩的淚光,他輕輕說:「我所有最珍貴的記憶,都不是按表操課來的。」
跟著他的樂音,我好像也看見了這半年的他,掙脫約束,拆掉全部的時間框框,一個人,捨棄一切,沒有爸爸、沒有媽媽,沒有補習、考試,沒有表演、比賽,沒有任何現實聯繫,只有自由,一無所有又什麼都有。
像一個小小的禮物,溫暖而又美好。
當我浮起「明年再考一次試,又有甚麼大不了?」這個念頭時,連自己都嚇了一跳。我以為這輩子的安全、美好,都是一點一滴「按表操課」奮鬥得來的成果,可是,按表操課,真的很重要嗎?
按表操課,到底好不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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